哦,我亲爱的克瑞斯特,不要伤心,也不要因为这些复仇女神而胆怯,就让这些女魔鬼们疯掉吧,和她们所中的地狱一般的魔咒;请不要把你高贵的念想变得,跟她们的爱一样卑微,对于她们来说,任何劝告都无济于事,连上帝都无法纠正。
——麦克尔·德雷顿①①麦克尔·德雷顿(Michael Drayton,1563—1631),文艺复兴时期的英国诗人。
②谢里丹·拉法努(Sheridan Le Fanu,1814—1873),英国小说家。
哈丽雅特·范内小姐,著名的侦探小说家,要在什鲁斯伯里学院里小住几个星期,并在牛津大学图书馆研究谢里丹·拉法努②的生平和作品。这件事在学院上下并没有引起太多关注。哈丽雅特的理由很充分;她确实是在为研究拉法努从容不迫地收集资料,尽管牛津大学图书馆或许并不是最理想的资料来源,但她必须为她在学院的露面找个理由,并且,牛津大学十分愿意相信,他们的图书馆是这个学者世界的中心点。在学术刊物里,她也能找到足够的资料,来应付媒体善意的打听,为她的工作进程做一个体面的答复。事实上,她白天在汉弗莱公爵①的怀抱里打盹,以弥补她晚上用来窥视各个过道占用的睡眠时间。在牛津大学里,她肯定不是唯一觉得图书馆里的旧皮革和中央供暖会让人嗜睡的人。
与此同时,她也为利德盖特小姐贡献了不少时间,帮她把混乱的校稿理清头绪。她们重新写了序言,根据作者惊人的记忆力,又恢复了被毁掉的段落;用新的校稿纸代替了那些面目全非的页面;参考资料里,五十九个错误和晦涩不清的地方被修正了;对埃克伯特姆先生的辩驳也被合并在文本里,辩驳也更丰满,更无懈可击。出版社的权威人士开始雄心勃勃地谈及这本书的出版日期了。
不知道是因为哈丽雅特的夜间巡逻,还是因为涉嫌圈子被大大缩小,或者因为别的原因,总之那位肇事者似乎感到了威胁,接下来的几天很少有事发生。其中讨厌的一件事是,教研室厕所的下水道被堵了。被堵的原因是,有人用根杆子,把什么东西的碎片坚实地塞进阴沟铁栅去了。下水道工人把堵塞的东西掏出来的时候,发现是一双编织手套。手套上有棕色油漆的污痕,但已经破碎不堪,无法辨认到底属于谁。另外一件事是,图书馆那对失踪的钥匙找到了,并引起不小的骚动。钥匙是在普克小姐的一卷幻灯片里面发现的。普克小姐把幻灯片丢在一间教室里,半个小时之后她要用它解释关于希腊巴昔农庙壁雕的一些评论。这两件恶作剧都没有带来任何发现。
①汉弗莱公爵(Duke Humphrey)是牛津图书馆的最初捐赠人。
在哈丽雅特的面前,整个教研室都表现出那种谨慎小心、不带丝毫个人感情的尊敬。这种尊敬是出于学术传统赋予学者的一种使命。她们十分清楚,一旦官方宣布了一位调查人,那么这个人的调查一定不能受到任何干扰。她们不会强迫她听无辜的辩白,或者义愤的控诉。她们对待此事态度超然,几乎避而不提,尽量把研究室里的谈话控制在学院以及学术事宜上。根据礼节,她们也按次序邀请哈丽雅特去她们的房间享用雪莉酒或咖啡,很自制地不去评论他人。巴顿小姐也邀请过哈丽雅特,想让她评论一下《现代女性地位》,并向她咨询德国女人地位的情况。坦白地说,哈丽雅特并不赞同书里的许多观点,但这只是就事论事,并不带任何个人色彩;业余侦探职权这一尴尬的问题被两人心照不宣地撇在了一边。希尔亚德小姐也是这样,把她对哈丽雅特的个人意见搁在一旁,耐着性子和哈丽雅特咨询一些历史上犯罪的技术问题。比如爱蒙德·贝瑞·高德弗里阁下的谋杀案,还有传闻中埃塞克斯伯爵夫人下毒陷害汤姆斯·奥弗泊里阁下的故事。当然,这样的铺垫很可能暗含着什么精明的计谋,但哈丽雅特更愿意把这些归因于得体的谨慎的本能。
她和德·范恩小姐有过很多次愉快的交谈。这位学者的个性吸引着她,又让她极为困惑。她觉得,比起任何其他的导师,德·范恩小姐献身于学术更像是一种结果,并不是无忧无虑,自然平稳地走出来的;而是受到了强烈的精神召唤,这种召唤强烈到克制了其他可能的渴望以及方向。不知怎么的,她对德·范恩小姐过去的生活很好奇;但这并不好打探,而且她总会在突然间觉得,自己听到的闲言闲语够多了。她可以猜测出冲突背后的故事,但无法相信德·范恩小姐对她自己的受压抑毫无意识,也不相信德·范恩小姐对此束手无策。
哈丽雅特有意要和学生会的人建立友好的关系,所以她鼓起勇气,向学院文学社团的人作了一个关于“侦探小说以及侦探现实”的讲座。这是件很冒险的事。她讲解的是她自己成为嫌疑对象的那个案例,这样便自然没有含沙射影之嫌;在接下来的讨论里,也没有人不懂人情世故地乱说话。威尔福康姆谋杀案则是另外一回事。她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来拒绝和学生谈这件事。在纯粹的私人场合,剥夺她们合理的激动实在不是友善之举。但每隔两句话,就要提到一次彼得·温西,真让人烦心。也许她的阐述从干巴巴的学术角度来说,可能有那么一点点的偏差,但受到了学生们热烈的鼓掌致意。座谈结束的时候,高年级学生米尔班克斯小姐邀请她享用咖啡。
米尔班克斯小姐的房间在伊丽莎白女王楼,房间布置得很有格调。她是个身材高挑、举止优雅的姑娘,显然家境殷实,穿着打扮比大多数学生考究多了。并且,她在学术上的造诣也是游刃有余。她在从事一项分文不取的研究项目,并公开声明,她想做一个学者仅仅只是因为她不想在死的时候依然是一个可笑的庸人。除了咖啡以外,她那里还有马德里亚酒和鸡尾酒可供哈丽雅特选择。她非常有礼貌地说了声抱歉,因为学院设施简陋,她无法提供调酒用的冰块。哈丽雅特不喜欢在晚餐之后用鸡尾酒,而且,自从来牛津之后,她已经喝了太多次的马德里亚酒和雪莉酒,喝得厌烦。所以,她要了咖啡,在所有的咖啡杯和酒杯都满上后,她发出一阵轻笑。米尔班克斯小姐问是什么让她发笑,口吻很礼貌,一点也不唐突。
“只是,”哈丽雅特说,“我有天在《晨星报》上看到一篇文章,里面说,‘本科女流’——记者们喜欢用这个恶心的词——只会喝可可饮料。”
“记者们,”米尔班克斯小姐很养尊处优地说,“总是比时代要晚三十年。福勒小姐,你在学院里看到过可可饮料吗?”
“哦,看到过。”福勒小姐说。她是一个黑黑的、粗壮结实的三年级女生,穿着一件很脏的毛衣。她先前解释过,没时间换衣服,是因为她在受一篇论文的折磨,一直忙到来参加哈丽雅特讲座的前一分钟,“是的,我在导师的房间里看到过。是偶然看到的。但我一直觉得这很幼稚。”
“这是不是古典英雄时期的重现啊?”米尔班克斯小姐说,“哦,那些美好的时光啊①。”
①原文为法语,引自一首名为《世间的英雄》的诗。
“集体主义者才喝可可饮料呢。”那个三年级学生说。她很瘦,脸上有一股急切又轻蔑的神情,一点也不为她的毛衣而感到不好意思,似乎觉得这种事情不值得考虑。
“但是他们对别人的失败那么温柔,”米尔班克斯小姐说,“莱顿小姐已经改变过一次了,现在她又要改回去。这回要能持续的话,也不错。”
莱顿小姐蜷在火炉边的靠枕上,顽皮地抬起了她那张被灯芯点亮的瓜子脸。
“我的确很喜欢告诉别人,我是怎么看待他们的。我太热衷于干这种事了。特别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坦白我对费拉克斯曼这个女人的厌恶。”
“烦人的费拉克斯曼。”一个黑人女孩简短地说。她的名字叫哈瑞德克,哈丽雅特最近刚刚了解到,她是个为人中庸的历史专业学生。“她让整个二年级都流言纷纷。我一点也不喜欢她制造出来的影响。你要是问我,我得说卡特莫尔不是一般的有问题。天知道。我可不想牵扯到这桩鬼事里——学院里的烦人事已经够多了——但如果卡特莫尔因此而做了什么过激的事,那还是令人难堪的。米尔班克斯,作为一位高年级学长,你觉得你拿这件事有什么办法吗?”
“我亲爱的,”米尔班克斯小姐抗议说,“谁能有什么办法?我又不能阻止费拉克斯曼去给别人的生活增加负担。即便我能,我也不会。你不会真的希望我倚老卖老,去给她施压吧?我要到处拽人参加学院座谈会,这已经够倒霉了。教研室的人根本不理解,我们就是缺乏积极性。”
“在她们那个年代,”哈丽雅特说,“我想每个人对组织和会议都很有激情。”
“我们有许多学生内部的座谈会,”莱顿小姐说,“会认真地讨论很多事,我们对混合党派的那些监督条例很愤慨。但我们对学院内部事务就没那么积极了。”
“嗯,我想,”哈瑞德克小姐很直率地说,“我们的态度有时候过于顺其自然了。如果出了什么大娄子,对任何人都没好处。”
“你是指费拉克斯曼夺人所爱呢,还是指学院里的闹剧?哦,范内小姐,我想你应该对学院里的谜案有所耳闻吧。”
“我听到过一些,”哈丽雅特很谨慎地回答说,“好像很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