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4)

但这件事一直困扰着她,让她不安。那天晚些时候,她经过空无一人的礼堂,停下来盯着什鲁斯伯里伯爵夫人玛丽的肖像,在这个人的荫庇下,学院才得以成立。这幅画是剑桥圣约翰学院那幅肖像的现代临摹本,但临摹得很好。古怪而个性分明的脸,易怒的嘴,以及那与人格格不入的斜视的眼神,这一切让她出奇地深受吸引——甚至在她当学生的那段日子里——那时在公众场合,已故名流肖像不会受人尊敬,只会招来讽刺的评论。她不知道,也没有设法问过,为什么什鲁斯伯里学院会接受这么一个古怪人物的捐赠。她叫贝丝,哈德威克的女儿,当然天赋异禀,但却有些离经叛道;她的男人无法控制她,伦敦塔无法让她畏惧,在枢密院①前她是那么轻蔑地沉默着。一个顽固不化的人,一个坚定的朋友和不共戴天的敌人,一位遭遇了无数抨击的女士——即便在一个恶毒评论很少的时代。她似乎能代表所有有知识、有名望的女人,把她们所有让人警惕的特性都集中起来,在她自己身上体现。她的丈夫,伟大光荣的什鲁斯伯里伯爵为家庭内部的宁静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正如培根曾说:“比他更伟大的,是我敬爱的什鲁斯伯里夫人。”这对他来说,当然是件不快的事。舒斯特·塞迪小姐的婚姻革命的前景似乎并不乐观,似乎,一个优秀的女人要么独身而死(这真让舒斯特·塞迪小姐痛苦),要么就要嫁给一个比自己更优秀的男人。这就限制了优秀女性的考虑范围,因为,尽管这个世界上仍有优秀男人的存在,但普通男子显然要多得多。另一方面,优秀的男人可以和任何他喜欢的人结婚,不一定非要是优秀的女人;事实上,优秀的男人经常选择一个完全和优秀这个词无关的女人,这是多么善良和甜美。

①伦敦塔曾是英国贵族的监狱。枢密院,指英国国王或女王的咨询委员会。

②这里指的是罗马的科妮莉亚,她以教育子女而著称。

“不过,”哈丽雅特提醒自己,“如果只做一个伟大的妻子和母亲,一个女人也可以有所功绩,甚至成就自己的声誉,比如格拉奇的母亲②。然而,一个男人,凭着一心一意地做好丈夫、好父亲就能有伟大声誉的,简直屈指可数。查尔斯一世是个不幸的国王,但在对待家庭方面却令人钦佩。但是,你还是不能把他算做世界上最伟大的父亲,他的孩子们也没有那么成功。我的天!做一个伟大的父亲要么很困难,要么就是一个很不被重视的职务。不管你在哪里找到一个伟大的男人,你总会找到一个伟大的母亲或者伟大的妻子站在他的后面——人们总这么说。但有多少伟大的女人拥有伟大的父亲和丈夫站在她们身后呢?这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值得做篇论文。伊丽莎白·巴雷特?嗯,她是有一个优秀的丈夫,但他只是自己优秀,对她没什么帮助,那么——巴雷特先生不能完全算——巴雷特夫妇?呵,不能算。伊丽莎白女王?她有一个出色的父亲,但他最鲜明的特性好像并不是为女儿们付出一切。而且她不是个正常的女性,因为没有丈夫。维多利亚女王?关于可怜的阿尔伯特可能还有得可说,但肯特公爵就没什么可讲的了①。”

突然,有个人也经过礼堂,就在她身后,是希尔亚德小姐。哈丽雅特怀着一些恶作剧的心理,想看看能从处处和人作对的希尔亚德小姐那里得到怎样的回应,于是她把这篇历史论文的新构想告诉了希尔亚德小姐。

“你忘记了生理上的成就,”希尔亚德小姐说,“我相信有许多女性歌手、舞蹈家、游泳选手和网球明星,她们所有的成就都源自父亲为她们奉献了一切。”

“但她们的父亲并不出名。”

“是不出名,低调不露面的人是不会出名的,不管是男是女。我怀疑即使你的文笔再好,也不一定能让他们的美德获得认同。如果你只从智慧女性里选择论文需要的女人,那这篇论文一定会很短。”

“因为没有足够的材料?”

“恐怕是。你认为任何男人,会因为一个女人的聪慧而真挚地仰慕她吗?”

①查尔斯一世是曾经的英国国王,一六四九年被推上断头台;伊丽莎白·巴雷特就是著名的女诗人勃朗宁夫人;伊丽莎白女王的父亲是亨利八世,在伊丽莎白女王的亲生母亲去世之后,她的父亲甚至让她和她的姐妹给同父异母的弟弟当用人;阿尔伯特是维多利亚女王的丈夫,和女王非常相爱但却英年早逝,肯特公爵是维多利亚女王的父亲。

“这个,”哈丽雅特说,“肯定不多。”

“你可能以为你认识一个,”希尔亚德小姐酸溜溜地强调,“我们当中的大部分人,总有那么一些时候,以为自己认识一个那样的男人。但往往,这种男人是别有企图的。”

“非常有可能,”哈丽雅特说,“你似乎对男人没什么好感——男性角色,我是说。”

“是的,”希尔亚德小姐说,“没什么好感。但他们有那种让人佩服的天赋,总能把自己的观念说成社会的大众观念。所有的女人都很在意男性的评判,但男人从来就不会在意女性的评判。他们蔑视评判。”

“你个人蔑视男性的评判吗?”

“非常,”希尔亚德小姐说,“但这的确很有杀伤力。看看这所大学吧,所有的男性都那么和善、那么体贴地对待女子学院,但你却看不到他们选任何女性来担任大学重要的职务。这永远都不可能。女性完全可以把工作做得无懈可击,但男人们还是更愿意看到我们和孩子们逗乐。”

“完美的父亲和有家室的男人。”哈丽雅特喃喃地说。

“从这一点说——是的。”希尔亚德小姐很不快地大笑起来。

哈丽雅特想,这有点意思,也许是一段个人的历史吧。如果不是有过什么让她痛苦的经历,她不会是这样。哈丽雅特去了学生会,在镜子里打量自己。那位历史老师的眼睛里有一种神色,她希望自己永远都不会有。

星期天晚上是例行祈祷。学院是不属于任何特定宗教派别的,但有些信仰基督教的人会被组织起来参加集体活动。教堂里有彩色玻璃窗、无图案花纹的橡木镶板和朴素的圣餐台,这是所有教派和信仰最基本的集会要求了。哈丽雅特往那个方向走着,想起前一天下午院长把自己的袍子带进了教研室,自那以后就没再见过它。她不愿意闯进一个自己未被邀请的圣地,于是就去找了马丁小姐——马丁小姐把两件袍子都拿到她自己的房间里了。哈丽雅特伸手去拿袍子,结果衣袖被甩起来,碰到了邻近的一张桌子,发出了“砰”的一声响。

“天哪!”院长说,“那是什么?”

“我的香烟盒,”哈丽雅特说,“我还以为丢了呢。现在我想起来了,昨天没有带手提包,所以就把它藏在袍子的袖子里了。反正,这也是袖子应该发挥的作用,是不是?”

“哦,我亲爱的!每个学期结束的时候,我的袍子总会变成装脏手帕的袋子。等我的抽屉里完全没有干净手帕用的时候,仆人就会去我袍子的袖子里找。我最高的纪录是里面藏着二十二条手帕——可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得了重感冒。这些该死的衣服真不卫生。你的帽子在这儿。不要介意——你随时可以回来拿你的兜帽。你今天都在干什么?我几乎没见到你。”

哈丽雅特又觉得自己有股冲动,要把那幅让人不愉快的画的事说出来,但她再一次忍住了。她觉得自己有些太敏感了。为什么非要想它呢?她跟院长说了和希尔亚德小姐的谈话。

“上帝!”院长说,“这就是希尔亚德整天想着的话题,就像坎普夫人①说的一样——废话。男人当然不喜欢被人指着鼻子骂——谁会喜欢?我觉得他们准许我们进来糟蹋他们的大学,这已经很不容易了,上帝保佑他们。几百年来他们已经习惯了做主人,现在他们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这种改变,让一个男人接受一顶新帽子还需要好几个月的时间呢。正当你打算要把帽子送去低价拍卖的时候,他才会说:‘你最近戴的帽子很好看,在哪里买的?’然后你说:‘我亲爱的亨利,我去年就买了,你说这帽子让我看上去像个街头艺人的猴子。’我的妹夫总是那么说,这的确让我的妹妹要疯了。”

她们踏上了教堂的台阶。

①坎普夫人(Mrs. Gamp)是小说《玛丁·朱泽尔维特》里的人物,书中她是一个总是带着一把雨伞的中年妇女,原文的“废话”用的是“Rubbidge”,一个很有市井风格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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