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你在时她是仆人总管;后来她离开了。她发觉自己有些承受不了工作压力,不得不退休。让我欣慰的是,我们还能给她挤出一点养老金——只有一点点,但你也知道,我们的钱得精打细算、面面俱到。我们也为她做了一点小小的安排,让她为学生们干点缝纫活,还有学院的床单。这倒是帮了个大忙;尤其让她高兴的是,她那位残疾的妹妹也可以帮她做一部分工作,为她们小小的收入做点贡献。艾格尼丝说那个可怜的妹妹现在高兴多了,因为她不再觉得自己是别人的负担了。”
哈丽雅特再次被管理事务的女性那种不知疲倦的谨慎尽责迷住了。她们不会忽视或者遗忘任何人的需要,无止境的善良弥补了一直以来资金不足带来的缺陷。
她们又讨论了一会儿从前的老师和学生们,然后把话题转到了新图书馆上。书籍在它们图德大楼的老家里迅速增多,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宽敞的住处。
“图书馆建成后,”利德盖特小姐说,“我们应该会感觉学院建筑大体上完工了。这对我们来说真是件美妙的事。还记得早先的时候,我们只有一间滑稽的老房子和十个学生,还要在驴车里被监护着送来上课。我得说,在我们看到这些熟悉的老建筑被推倒,为建图书馆腾地方的时候,真是想流泪。那里有我们那么多的回忆。”
“是的。”哈丽雅特无限同情地说。她猜想,对于这个经历丰富却单纯善良的人,过去的每一分每一秒应该都承载着自然真实的快乐。这时,另外一个往届学生走进来,于是她和利德盖特小姐的交谈匆匆结束了。她有些恋恋不舍地出来,正巧遇到了固执的莫里森小姐,莫里森小姐又开始一本正经地继续说那个时钟事件里种种毫不相干的细节。她告诉莫里森小姐,A.E.W.梅森①先生曾描述过类似的故事,这样莫里森小姐才心满意足。可无奈的是,莫里森小姐又急切地问了可怜的哈丽雅特另外一个问题,关于彼得·温西勋爵——他的举止、服装、仪表;当莫里森小姐被舒斯特·塞迪小姐打断的时候,哈丽雅特的烦躁才有一点缓和,她加入了一场关于禁止不和谐的夫妻生育的长篇大讨论,因此一项鼓励和谐婚姻的运动便应运而生。哈丽雅特赞同有智慧的女人应该结婚,拥有她们的后代;但她觉得,英国的丈夫方面有点小麻烦,他们不在乎妻子有没有智慧。
舒斯特·塞迪小姐说她觉得英国丈夫很迷人,而且她正在准备一个问卷,调查英国年轻男人们在婚姻上的偏好。
“但英国人不会填问卷的。”哈丽雅特说。
①A. E. W. 梅森(A. E. W. Mason,1865—1948)是一位和作者同时期的英国作家。
“不会填问卷?”舒斯特·塞迪小姐叫着,有些吃惊。
“是的,”哈丽雅特说,“他们不会。我们这个国家,人们对问卷调查都没什么兴趣。”
“这,这太糟了,”舒斯特·塞迪小姐说,“但我真的希望你能加入我们组织的英国分会,跟我们一起倡导和谐的婚姻。我们的主席J.波普辛肯夫人是一名出色的女性。遇到她的话你肯定会很喜欢她的。她明年会来欧洲。这段时间我要在这里作宣传,并且从英国人心态的角度来研究我们的课题。”
“恐怕你会发现这份工作很困难。我在想,”哈丽雅特加了一句(因为她觉得,就前天晚上的事,她需要对舒斯特·塞迪小姐做出一个反击),“是你的研究目的真的很无趣,还是你把它说得很无趣。也许你是想私下里调查英国丈夫有多可爱,只是采用了一种私人的和现实的途径。”
“你在跟我开玩笑吧,”舒斯特·塞迪小姐说,她的幽默感还不错,“不是的,我只是一个工蜂而已,忙碌采蜜送给蜂王吃。”
“许多事情的发生,似乎都是在谴责我①!”哈丽雅特自言自语着。本以为牛津可以让她从彼得·温西勋爵以及婚姻问题这些事里暂时解脱一下。但她也算是个有名气的人——如果还不能算得上是社会名流的话,烦人的是,彼得更是一位引人注意的社会名流,所以在他们两人之中,大家更愿意去打探他,而不是她。关于婚姻——人当然有机会发觉婚姻是好还是坏。做玛丽·阿特伍德(未婚前是斯托克斯)更糟糕,还是做舒斯特·塞迪小姐更糟糕?做菲比·班克罗夫特(未婚前是图克尔)更好,还是做利德盖特小姐更好?结婚或不结婚的话,这些人还会走与现在相同的路吗?
①这句话引自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
她一边思考,一边经过了学生会。那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面容憔悴、衣着邋遢的女人独自坐在那里,阅读一份有插图的报纸。哈丽雅特经过的时候,这个女人看了她一眼,有些不确定地说了一声:“你好!是范内小姐吧?”
哈丽雅特快速地在记忆里搜索。这显然是个比她高好几个年级的学生——她看起来有四十多接近五十岁。到底是谁呢?
“我就知道你想不起我,”那个人说,“我是凯瑟琳·弗里曼特尔。”
(凯瑟琳·弗里曼特尔,我的天哪!她只比哈丽雅特高两个年级。非常出色,非常聪明,非常活跃,是她那一届极为出众的一位学生。这究竟是怎么了,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当然记得你了,”哈丽雅特说,“虽然我很不善于记名字。你这些年都在忙什么?”
凯瑟琳·弗里曼特尔嫁给了一个农场主,然后所有的事情都不顺利。经济萧条、疾病、税收、牛奶供应、市场供应,她累得双手都要露出骨头,才能勉强维持生计、抚养孩子——哈丽雅特听说过也读到过农业的萧条,完全能理解凯瑟琳的经历只是其中再普通不过的故事。她为自己看起来那么有朝气而羞愧。她想,如果是自己的话,宁愿重新选择一条生活之路,也不愿意像凯瑟琳那样每日劳作。这从某方面讲也许是个传奇的故事,但太荒谬了。她忍不住迸发出直率的抱怨,抱怨教会人士的硬心肠。
“但弗里曼特尔小姐——我是说,本蒂克夫人——让你干这种粗活实在太荒唐了。我是说,你要自己去摘水果,把时间都花在喂家禽上,像个挖土机一样干活。天哪,如果你能够写作或者做什么脑力劳动的活儿,肯定能赚到多得多的钱。那样你就可以雇用别人来干这些粗活。”
“是啊。但在一开始,我并没有预料到会这样。我那个时候去了乡下,满脑子都是劳动者光荣的思想。再说,如果我当时不全力支持我丈夫的工作,他会不高兴的。当然,我们那时没有料想到这个结果。”
多么可怕的浪费啊!这就是所有哈丽雅特能对自己说的话。所有那些才华横溢,那些熏陶教育,现在却去做了一个没受过任何教育的乡村姑娘都能干的事,而且乡村姑娘还能干得更好。不过哈丽雅特猜想,她一定也有所补偿,于是便直率地问了一个问题。
值得吗?本蒂克夫人说。哦,是的,当然值得了。那个工作值得去做——照料田地。而且她还搞运输,这相当艰苦和困难,但是比在纸上玩字词要好一些。
“我完全同意,”哈丽雅特说,“犁铧是个比剃须刀更高贵的物件。但如果你就是有理发的天赋,做一个理发师不是更好一些吗?做一个好的理发师——用你赚的钱(如果你愿意的话)来请人更快地犁田。不管这份工作有多么伟大,你要想想,这是你的工作吗?”
“现在,这就是我的工作,”本蒂克夫人说,“一个人不能走回头路。你一旦不用大脑了,大脑就会生尘埃。如果你把时间都用于为家庭洗刷、烧饭、挖土豆、喂奶牛,就会知道这些东西会把剃须刀的刀刃都磨掉。你不要以为我不羡慕你们这些人的轻松生活,我羡慕。我没怎么多想就来学宴了,现在我真希望能逃开。我只比你大两岁,但看起来比你大二十岁。你们当中没有人对我的工作有一点点兴趣,而你们的工作几乎要敲碎了我的心。你看起来和真实的生活完全没有关系。你的生活只是个梦。”她停顿下来,愤怒的声音柔和了,“但这是个美丽的梦啊。现在让我想一想自己曾经还是个学者,多奇怪啊……我不知道。你可能的确是对的。学习和文学有一种独特的方法能让它们的文明经久不衰。”
词语,而不是别的在时间里忍耐。
在你后不久,很冷的和缄默的还会存在,但更灵巧的是提琴和琵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