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有些人处理得极好,当他们非爱不可的时候,就予以节制,并使之与其重大任务和人生主旨彻底分离,因为爱情一旦掺和到正事上,就会破坏人的运气,使人再无法持守自己既定的目标。

——弗朗西斯·培根①①引自培根的《论爱情》。

星期天,正如教研室的人所说的那样,是学宴最精彩的部分。正式的晚宴和演讲都过去了;校友们都住在牛津校园里,那些只能抽出一天时间的忙碌来访者已经离开了。人们开始流露出自然的性情,和自己的朋友悠闲地聊天,而不会随时被什么讨厌的家伙拽走。

哈丽雅特去探访了督学,督学正在用雪莉酒和饼干招待来访者。然后她又去拜访了住在新四方院的利德盖特小姐。这位英语教师的房间被稿纸装点得很是斑斓,她正在着手进行英语诗歌作诗韵律的研究,从贝奥武甫到布里奇斯①。由于利德盖特小姐更倾向于,或者说暂时更倾向于(没有任何学者工作的偏好会是静态的)一种完全崭新的诗歌韵律学理论,于是需要一种复杂的新的诠释系统,牵涉到十二种不同韵律的用法。而且利德盖特小姐的笔迹很难辨认,她在打印机方面的经验也很有限。现在已经有五部活字清样,完成的进度都不同,还有两张版面校样,以及一篇打出来的附录,另外,她还需要写一篇文章,那将会是整个争论的重要引言。当一个部分进展到版面校样的时候,利德盖特小姐才会把大段大段的论证从一章转到另外一章,每一次修改都自然会引起版面校样的大改动,还要删除修改五份活字清样的相关部分。所以,在重新整理必要的参照条目的时候,利德盖特小姐的学生或同事会发现她像一只纸茧,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无助地寻找她的自来水笔。

“我在担心,”当哈丽雅特礼貌地问起她这一巨著的时候,利德盖特小姐挠了挠头,说,“我没想到,原来写书有这么多现实的麻烦。我完全找不到头绪,完全不知道如何向印刷工人解释我的想法。如果德·范恩小姐在这儿的话就好了,她做事总是很井井有条。看她的手写稿真是一种享受,当然,她的工作比我的要复杂得多——伊丽莎白时期那些详细的财务支出之类的东西,全部都完美地整理出来,进行的讨论也干净利落。而且她知道怎么做脚注,让脚注能够和正文相得益彰。我却总是觉得这很难,不过哈佩小姐正在好心地帮我打字,她对盎格鲁-萨克逊文化的了解比她的排字技术更深。我想你还记得哈佩小姐吧。她比你低两级,后来又读了英语文学作第二专业,现在住在伍德斯托克路。”

①《贝奥武甫》(Beowulf)是英国民族史诗,用的是头韵体;布里奇斯指的是英国诗人罗伯特·布里奇斯(Robert Bridges,1844—1930)。

哈丽雅特说她也总觉得脚注非常麻烦,还说她想先看看这些书。

“好的,如果你真的感兴趣的话,”利德盖特小姐说,“我可不想给你添麻烦。”她从堆满纸张的桌子上拿起几页纸。“有些稿纸上有大头针,小心不要扎着手指。恐怕里面有很多不重要的标注和笔记,我突然又有个想法了,能够把这些注释做得更好一些,那我得一直更改。我想,”她加了一句,“印刷工人们肯定会很生我的气。”

哈丽雅特内心觉得她想得没错,但却安慰她说,牛津大学出版社毫无疑问已经习惯了辨认学者的笔迹。

“有时候我怀疑,我到底是不是一个学者,”利德盖特小姐说,“在我的脑子里一切都很清楚,你知道的,但当我写下来的时候就迷糊了。你是怎么处理书中情节的?所有那些不在场证明的时间表之类的,要在脑子里时刻都记得它们,一定很难吧?”

“我经常把事情搞混淆,”哈丽雅特承认说,“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成功炮制出过哪怕一篇只有六个以下大漏洞的故事。幸运的是,十个读者里有九个也会搞混淆,所以没关系。剩下那个会给我写封信,我向他保证在第二版的时候把错误纠正过来,但我从来都没这么干过。毕竟,我的书只是消遣的,跟学术研究又不一样。”

“不过,你总是有很学者的想法和思维。”利德盖特小姐说,“我想你会发现你的工作在某些方面来说很有意义,是吧?我以前觉得你会有一个学术方面的职业。”

“我没有,你失望吗?”

“没有,完全没有。我觉得我们的学生们走出校门,做这么多种多样有趣的工作,并证明她们可以做得很好,这非常好。我必须说,我们大部分的学生都在自己的领域做得非常出色。”

“现在的学生呢?”

“哦,”利德盖特小姐说,“我们这里有一些很好的学生,当你想到她们参与外界的活动同时读书又那么用功,真是让人惊讶。只是,有时候我怕她们过于用功了,晚上得不到充足的睡眠。她们的生活里有年轻男子、汽车和派对,比战前有趣多了——甚至比你们那个年代也有趣得多,我想。如果我们那位老督学看到学院今天这个样子,一定会很惊慌的。我得说,偶尔我也会有那么一点吃惊,甚至院长也会。就连她那么开明的人,也会觉得只穿胸衣和衬裤在四方院里太阳浴很不合适。这对男大学生来说倒没什么——他们习惯了——但如果男子学院的负责人过来找我们的督学,总不能让他们面红耳赤地穿过四方院吧。马丁小姐真的得坚持规定太阳浴着装了——如果她们喜欢,露背也可以,但一定得是太阳浴专用的衣服,不能只穿内衣。”

哈丽雅特也赞同,表示这样很合乎情理。

“我真高兴你也这么想,”利德盖特小姐说,“我们这些老一代的人很难把握好传统和激进之间的平衡——如果这真的是激进的话。现在,权威已经不能得到多少尊重了。我希望这总的来说是件好事,尽管这使得任何这类机构开展工作更加困难。我想你会想喝一杯咖啡吧。不,真的——我这个时候总会喝杯咖啡。安妮!——我好像听到我的仆人在厨房——安妮!可以麻烦你给范内小姐再来一杯咖啡吗?”

哈丽雅特真的已经吃饱喝足,但还是出于礼貌接受了那杯咖啡。咖啡是一位看上去很精明的穿制服的仆人拿来的。门又关上之后,她对什鲁斯伯里的服务和工作人员做了一些评论,认为比她当时在学院的时候强不少,然后她就又听到了利德盖特小姐对新财务主任的赞扬。

“不过我担心,”利德盖特小姐又说,“安妮就要离开我们这层楼了。希尔亚德小姐觉得她太自我了,而且也许有那么一点漫不经心。唉,可怜的人,她是个寡妇,带着两个孩子,本来完全不应该出来做仆人。她丈夫似乎条件还不错,但他精神崩溃了,可怜的人,然后死了或是自杀了,总之是很悲惨的结局,把她留在世上艰难度日,所以她很乐意干这种她力所能及的活计。小姑娘们托养在杰克斯夫人那里——你还记得杰克斯一家吧,你在学院的那时候,他们还住在圣克洛斯的门卫室里。他们现在住在圣阿尔代那边,安妮周末可以去探望孩子。这样也能给杰克斯夫人带来一点额外的小收入,非常好。”

“杰克斯退休了吗?他不是很老吧?”

“可怜的杰克斯,”利德盖特小姐和善的脸上愁云密布,“他惹上了一些很难堪的麻烦,我们不得不解雇他。我真不愿意这么说,但他似乎不怎么老实。不过我们给他找到了一份在花园的工作,”说到这里她变得开朗一些了,“那里没有那么多包裹之类的东西诱惑他。他当时可是一个很勤劳的人,但他把钱都放在赌马上了,然后,很自然地,他发现自己无法自拔了。这对他的妻子来说,真是不幸。”

“她可是好人哪。”哈丽雅特赞同地说。

“她对所有的事都烦恼透了,”利德盖特小姐继续说,“杰克斯也是自作自受。他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当财务主任告诉他,他必须得离开的时候,财务主任也很不好受。”

“是啊,”哈丽雅特说,“杰克斯总是口齿伶俐,很会打动人。”

“哦,但我肯定,他一定对自己所干的事情非常后悔。他解释过他是怎么落到这一步的,一件事导致另外一件事,收不了手。我们都很为此难过。也许,除了院长——但她从来就不喜欢杰克斯。我们给他的妻子筹了一点小借款,来清还他的债务,现在他们每个星期还我们几个先令。他已经改邪归正了,我想他应该会一直走正路了。不过,当然了,把他再留在这里是不可能的。我们不可能完全放心,而对门卫一职,我们又必须得找个完全能信任的人。现在的门卫佩吉特是个特别可靠、性格很好的人。院长一定会告诉你佩吉特那些离奇有趣的事情。”

“他看上去就像是诚实正直的典范,”哈丽雅特说,“他可能不如杰克斯受欢迎。杰克斯收受贿赂,你知道吗——如果一个人回来晚,诸如此类的事。”

“恐怕他的确收受贿赂,”利德盖特小姐说,“当然,如果一个人不是意志很坚强的话,这么做很能理解。现在的工作他会做得更好。”

“艾格尼丝也不在了,是吧?”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