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不了愈之先生

知道胡愈之先生名字,我还是个小学生。

一九三七年初春,我在镇江五三图书馆借到一本创刊号《月报》。图书馆有位诗人完常白先生,对我很照顾,允许我把这本新到的杂志借回家看三天。

《月报》是本综合性文摘刊物,每期厚达二百五十页,打开目录,就放不下手。在一本杂志里,会有这么多篇文章,有一百多个题目,各门各类都有,分政治、经济、社会、学术、文艺五大栏。

创刊号政治栏有金仲华、胡适、钱俊瑞、顾颉刚的《一九三七年的展望》,杨杰的《现代的战争论》,长江的《百灵庙战役之经过及其教训》,蒋方震的《西安事变目击谈》,冯玉祥、马占山访问记,《西班牙的战争与和平》,《苏联的新政》等文。经济栏有《一九三七年资本主义世界经济的展望》,《一年来的走私与缉私》(当时日本在华北大规模走私),《中国财政的新阶段》等文。社会栏有《苏联的工人》,《日本国民性之考察》,《广州的“盲妹”》,有关英王爱德华与辛博生夫人婚案、赛金花之一生的评述。学术栏有《什么是现代化》,《一年来的科学进步》,《新史学》,《月球漫游记》等文。文艺栏最丰富,有芦焚、蒋牧良、端木蕻良的小说,朱自清的游记,夏衍的剧本,景宋、许寿裳的回忆鲁迅,以及郭沫若、周作人、朱光潜的近作,还有译文。

各栏每月都有一篇“情报”专稿,涉及国际国内,十分详尽,用现在的说法,信息总汇,从“情报”的编写可以看出编者着实下了很大工夫。

在“参考资料”一栏,创刊号收有国民政府立法院通过的《出版法》和《苏联宪法》。从前者可以看出国民党当局对新闻出版之种种钳制,《出版法》共五十五条,限制和处分占了三十六条,对比《苏联宪法》所揭橥的“言论自由,出版自由,集会、结社、游行、示威之自由”,发人思考。那时对“斯大林时期”苏联政治上大清洗的真实情况,无从知道。今天回顾历史,才懂得社会主义法制与社会主义民主,缺一不可。

插说一件事。铲除“四人帮”后,中宣部曾经抓了一下起草《出版法》。在讨论出版局起草的《出版法》的会上,周扬副部长曾经讲了这样的意见:我们的《出版法》,首先是保障人民的权利,其次才是限制。这话有道理。

《月报》还有“漫画一月”一栏,每期都有几十幅中外讽刺漫画作品。《月报》“最后一页”,有“读报札记”、“说说笑笑”、“游戏征答”,更增添了我这个小读者的阅读兴趣。

在创刊号“卷首语”中,编者申明:“创办这么一个综合刊物:把国内外的一切意见、主张、创作、感想、新闻、报道、图画、歌曲、地图、统计表等等,都经过一番选择剪裁,搜集在一本册子里。”可以说《月报》做到了这一点。

《月报》由开明书店出版,社长为夏丏尊,列名编辑的有胡愈之、孙怀仁、胡仲持、邵宗汉、叶圣陶。实际上《月报》的设计和主编者,是胡愈之先生。

昨天,我特地从资料室借来《月报》合订本,翻看了一遍,重温阅读这本刊物的种种感受,当年阅读《月报》,其心情犹如小孩子走进了糖果点心店。尽管有的我看得懂,有的似懂非懂,有的压根儿不懂,却看得津津有味,看得废寝忘食。感谢这本刊物把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引进了一个新的天地,大大拓展了我的思想领域和知识领域,从此体会到文摘杂志的好处。

尤其令人难忘的是,那时正是民族危机深重、日本帝国主义大举入侵迫在眉睫,《月报》以大量篇幅刊载有关文章,使国人认识到团结御侮、奋起抗战是唯一的出路。创刊号登了一首施谊(孙师毅)创作的新歌《上起刺刀来》,高唱:“上起刺刀来,弟兄们散开!这是我们的国土,我们不挂免战牌!”激动了我幼小的心灵。以后几期又刊登了电影《十字街头》插曲、《保卫玛德里》等歌曲。到《月报》最后一期,刊登的歌曲似乎就是《保卫卢沟桥》。我和同学们都爱唱这些歌曲。

我就是在《月报》的感召之下,迎接神圣抗战的揭幕,迎接大时代的到来(当时流行的用语)。这年冬天我奔武汉,走重庆,投入抗战的洪流。

不要小看一份杂志一本书,有时能够影响人的一生,韬奋先生、愈之先生主编的刊物就是。

抗日战争时期,我在武汉、桂林,很想一见我所仰慕的《月报》创办者主编者胡愈之先生,没有机会。后来愈之先生去了南洋,相距更远。其间海外东坡,曾一度讹传先生遇难,我很伤心。

没有想到,一九四九年八月我从上海调来北京,十月间就见到了愈之先生,而且天天可以见到,得能亲聆教诲。那时,愈之先生出任出版总署署长,副署长叶圣陶、周建人,也都是我敬仰的前辈,与出版社一个大门,我们就在他们的领导之下。

更没有想到,十月十八日毛主席在中南海颐年堂接见出版工作会议代表,愈之先生拿着名单给主席介绍,我忝在其列,跟主席握手。

可以说都是意外的人生际遇,在那充满希望的年代!

胡署长除了处理公务,同时筹办《新华月报》,仍然是刊物的设计、主编者。《新华月报》创刊于一九四九年十一月,随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诞生而诞生,聘请作家、学者组成编委会,参加编辑、资料工作的有王子野、臧克家、楼适夷、曹伯韩、傅彬然、翟健雄、李庶、周静、郑曼、金敏之、沈永……他们的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缜密细致的作风,给了我深刻的印象,可称之为“胡愈之式作风”。我负责刊物的出版工作,并且参与编排摄影画页和版式设计。早先胡愈之先生主编的《东方杂志》、韬奋先生主编的周刊,都有摄影画页,内容和编排都很出色,如今我可以模仿着编编。我在创刊号封面的左上角添了个国旗上的五星,有同志认为不严肃,后来经过研究,认为没有问题,总算通过,没有作废重印。可我出了一身汗,以为出了纰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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