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衍先生说,有人为他做过统计,说他写了七百多万字,夏公认为其中可以留下来的,只有一篇《包身工》。这是保守的估计,过谦之辞。
《包身工》是现代中国文学名作,发表以来起过很大的作用,却是事实。
建国以后,中学语文教科书收有节录的《包身工》,现在不知道还有没有,六十年前的教科书是不会有的,那时我是小学生,是在杂志上读到这篇报告文学。
《包身工》发表于一九三六年上海出版的《光明》创刊号。七月学校放暑假,我和十来个小同学搞了个读书会,请沙名鹿老师辅导阅读文学作品,头一篇就是《包身工》。此外,还选了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高尔基的《海燕》、周作人的《小河》、臧克家的《罪恶的黑手》……
我们学《开明活叶文选》,买蜡纸刻印《包身工》,还配了一幅木刻画,同学们拿到手很高兴:啊!我们“出版”的活叶文选。
我刻写《包身工》,看到文章所描述的童工女工悲惨生活,流下了眼泪。童工只有十来岁,甚至五六岁。那个害了急性伤寒叫做“芦柴棒”的童工,奄奄一息起不来,大冷天外面刮着寒风,狠心的工头竟然用一盆揩桌子的冷水泼到“芦柴棒”的身上,可怜的小姑娘被这意外的一泼反射地跳了起来,老板娘却狞笑着说:“瞧!还不是假病!好好的会爬起来,一盆冷水就医好了。”看到这里,我也跳了起来,大骂“王八蛋”!
读了《包身工》,我们这些孩子才晓得东洋纱厂工人过的什么样的猪猡生活,“拿摩温”(“拿摩温”:旧中国上海工厂监工)怎样凶狠,开始懂得什么叫“剥削”,什么叫“没锁链的奴隶”、“血肉的机器”。在这里,“没有光,没有热,没有温情,没有希望,没有法律……没有人道”。所有这些,在我幼小的心灵留下深深的烙印,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压抑。
当我读到文章末了的这几句话:“亨利·大卫·梭罗:美国思想家,著有《华尔腾——林中散记》。警告美国人当心枕木下的尸骸,我也警告某一些人,当心呻吟着的那些纱锭上的冤魂。”我的血液沸腾了。《包身工》是对剥削制度、吃人社会的控诉书,是保障劳动者人权的呼吁书。
因为读了《包身工》,两年以后,一九三八年在汉口读到《共产党宣言》,我这个原本不懂事的孩子,对“宣言”的基本思想和观点,也就比较容易理解和接受,愿意投身到推翻剥削制度的伟大斗争中,走进革命行列。当然,就我来说,当时民族仇恨是主要的,还谈不上有多少阶级觉悟。
三个月前,到八宝山告别夏公,丁聪、沈峻和我三个人,在灵前敬挽一联:
国难国耻国仇百年旧梦《自由魂》
人道人性人格一代文章《包身工》
世纪同龄人夏公,亲历了饱受帝国主义侵略,中国沦为半殖民地,军阀、反动派压迫人民,也亲历了并且参加了中国人民争取解放的斗争,看到中国人民终于站起来了。难忘的一九四九,泪飞堪慰忠魂舞!
然而,振兴中华,把积弱的中国变成现代强国,建设一个幸福富裕公正的新社会,犹任重道远,有待于几代人不懈的努力奋斗。荡除新旧污泥浊水,根除社会丑恶现象,更是艰巨的任务。如今,禁用童工,保障“打工妹”、“打工仔”权益,解救被拐卖的妇女儿童,解救“垃圾儿童”、“卖花姑娘”,又成为社会公众关心的问题。万千愁绪,重读遗篇,能不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