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年青朋友在一起,常常有人问我:你为什么选择出版这一行?
不是我选择了这一行,是读书生活出版社收留了我。
一九三七年冬天,“感谢”日本侵略者的炮火把我轰出了家门,一个人逃难到汉口,投靠舅公。没想到过了年,他生病死了。舅公在交通路一家书局当经理,读书生活出版社从上海搬到武汉,租用了这家书局的二楼,我每天放下饭碗就钻进出版社看书,同那里的先生们混得很熟。出版社经理黄洛峰,大家称他黄先生、黄老板,看我这个十五岁的孩子手脚灵活,能跑腿,收留了我,从此,我算是有了个饭碗。
读书生活出版社出的书,都是很进步的,可以开出一串书名。艾思奇的《大众哲学》、曹伯韩的《通俗社会科学二十讲》、柳湜的《如何生活》、李公朴编的《读书与写作》、张庚编的话剧集《打回老家去》、周巍峙编的新歌集《民族呼声集》、以群翻译的《苏联文学讲话》、高尔基的《在人间》,等等。还发行中国共产党第一本公开出版的刊物《群众》周刊,我全看了。
此外,出版社还有一些从上海带出来的参考书,杂得很,有《胡适文存》、陈独秀的《实庵自传》、希特勒的《我的奋斗》、蒋介石的《西安半月记》、《韦尔斯自传》、纪德的《从苏联归来》,等等,也都让我随便看。
这是个有书读,而且让你读书,允许你读各种书的地方,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读书欲望,胃口大开。
从这一点讲,是我看上了这个出版社,愿意吃这碗饭。
除了在出版社看书,每天还到交通路的一些书店看书。上海搬来的书店大多在这条马路上和附近的弄堂里。有生活书店、上海杂志公司、开明书店、天马书店……还有当地原有的华中图书公司。我成了书店“巡阅使”。
黄老板看我有这么个癖好,就给我一个任务,替出版社采购新出版的杂志,有的是他指定买的,像共产党叛徒叶青编的《抗战与文化》,国民党的《中央周刊》、《民意》周刊、《祖国》,还有其他一些党派办的刊物。好的杂志当然要买,像胡风主编的《七月》,丁玲、舒群主编的《战地》,生活书店和上海杂志公司发行的各种杂志。买回来,用个回形针夹起挂在墙上,供出版社的工作人员阅览。
在这里,从未听说过什么“放毒”、“中毒”。不知道这叫不叫“自由化”?“自由化”这个名词,是几十年之后才听说的。
黄老板就是这么信任我们这班小年青的。
他带领我们读好书,学习《大众哲学》(后来到重庆,学习政治经济学),同时又放手让我们读各式各样的书,包括那些内容有些问题,或是很有问题的书,多多益善,开卷有益。他用这种方法提高我们的阅读能力和识别能力。
黄老板读好书很认真,读有问题的书也很认真,在书上画杠杠,写批语。在重庆时,我就看到他在蒋介石的《中国之命运》上批批画画。
我一生感激他这样地引导我们读书,真正地读书,而不是马马虎虎、随随便便地读书。
这样,多年来我养成了一个读书习惯,越是有问题的书,尽可能找来读一读,不信邪,也不怕中邪。而且要读“原装”的、“整装”的,不要拆装过的,不要零件、“摘编”之类。
后来,听说毛泽东读书也很广泛。正面的、反面的,用他的说法,“香花”、“毒草”都看。一九三九年在重庆,我在出版社做邮购工作,就多次收到毛泽东秘书李六如从延安“天主堂”寄出的购书信,开来的书单内容很杂。当时我们就知道是毛主席要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