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六月十六日,贾先生从台湾来信说:“忆昔约为一九三四年前后,我们相识于镇江书店,每周六,你必来买韬奋编周刊,那时你在我印象之中,是个好学深思的清秀少年。我也不过二十二三岁。”
孙女听我念信,笑了起来:“哼!还清秀哩。”
是啊,她看到的爷爷,是个又干又瘪的瘦老头儿。奶奶却说:“你爷爷是清秀。”
不花钱看书,可是韬奋先生主编的《大众生活》(后来是《生活星期刊》)我是每期要买的,事过几十年,贾先生还记得这件事。
《大众生活》、《生活星期刊》虽然只有薄薄的十几页,得买回去细细看,反复看。它用大量篇幅报道北平学生爱国运动,每期有四面新闻图片,不仅内容吸引人,编排也很出色,还有金仲华、蔡若虹编绘的“每周时事漫画”。有一期封面,是一个拿着话筒的女学生,站在北平城门口演讲,标题是:“大众起来!”后来知道女学生名叫陆璀。五十年代,在东安市场旧书店买到一套《大众生活》,我把这一期送给了陆璀,老大姐十分高兴,如今她也满头银丝。
《大众生活》、《生活星期刊》四分钱一本,合十二个铜板。家里每天给我四个铜板零用钱,我用两个铜板买个烧饼当早点,一个礼拜积余十二枚,正好够买一本杂志。
在书店看书,我特别当心,决不把书弄脏弄皱。放学以后先把手洗干净,再到书店看书。看到哪一页,也不折个角,记住页码,明天接着看。
后来,贾先生到国货公司文具部当店员,文具部兼卖杂志,我也就跟过去看杂志,《光明》、《中流》、《读书》半月刊、《生活知识》这些杂志就是在那里看的。
我只在文具部买过一支“关勒铭”自来水笔,我用的第一支自来水笔。
一九三七年冬天,日本人打来了,我们俩都逃难到汉口,又遇上了。过了年,读书生活出版社收留我当练习生。我向黄洛峰经理引荐贾先生,黄经理听说他在书店做过事,他也进了读书生活出版社。
这一年我才十六岁,黄经理能让我介绍一位朋友进出版社,实在高兴。
贾先生在出版社没有待多久,他要到战地抗日,报考战时工作干部训练团,从此分手,一别就是五十几年。
黄经理还常常谈起他,问我:“你那位好朋友在哪里?”我不知道,虽然我很想念他。
现在看了他的来信才知道,他在受训以后,被分配到军委会政治部第三厅军报科,也就是陈诚、周恩来任正副部长,郭沫若任厅长的政治部,以后被派到西北办报,一直从事新闻工作。 一九四九年去台湾教书,现已荣休。
时隔半个世纪,我们又怎么联系上的?
去年四月,知友诗人戴天从香港打来电话,问我可认识一位姓贾的老乡?我立即想起了他,准是他!
原来,台北《联合报》副刊登了戴天兄的一篇文章,里面提到我这个酒友:“北望神州,怎忘得了范用。”贾先生看到了,写信通过副刊主编痖弦先生打听:“文中所指范用是否尚存在?是否知其下落?”并说:“本人和他过去有很深厚的感情。”
于是,我们通上了信。我高兴的是,贾先生来信说秋后回乡探亲,定来北京叙旧。
他寄来全家福照片,可我怎么也认不出照片上坐在中间的老人家就是贾先生。他看了我寄去的照片,也“不禁感慨系之”,小弟弟成了白头翁!
本月十六日收到他发自江宁的信,说上月十五日返乡,到了南京、镇江、上海、西安,因病不得已改变行程,折返南京治疗,预订的机票须十四日返台,“千祈原谅不能北来苦衷”,并寄来三百元给我进补,他还把我当作小弟弟。
这真叫我失望之至,无限思念,无限怅惘!
他已经八十高龄,倘若海峡两岸通航,往来捷便一些,再次回乡的日子当不会太远。我祈愿他老人家健康长寿!
一个普通店员,一个小学生,过了五十几年仍不相忘,还能相见,岂非缘分!
我见到书店的朋友,常常讲这个买书的故事。我说,开书店要广交朋友,包括小朋友,欢迎他们来书店看书,从小爱跑书店,长大了,准是个爱书人,准是你的顾客。
有人说:“顾客是上帝。”我信奉的是:朋友是无价之宝。
我到香港,参观商务印书馆,看到门市部有一角专门布置给小朋友们看书,地上放着很好看的坐垫,小朋友可以坐在地上看书,想得真周到。我就看到一位小朋友,把图画书摊放在地上,看得入神,店员不干涉,随他。
北京西单附近,有家三味书屋,店主是一对中年夫妇,都是知识分子。店堂中间放了张大桌子,小朋友坐在那里看书,倒不是专为小读者而设,像我这样的老头儿也可以坐坐,来书店的颇有一些上年纪的人。
但愿多一些这样的书店,多结一些这样的缘分!
一九九三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