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梦(2)

印刷铺有个小排字间,五六个字架,一张案桌。排字工人左手拿个狭长的铜盘,夹张稿子,右手从字架上拣字,他们叫“撮毛坯”。奇怪的是,他不看字架,好像手指有眼睛,能够找到字,而且拣得飞快。我问他拿错了怎么办,他说“不关我的事”,原来另外有个戴眼镜的老师傅专门对字。

上小学的时候,有个姓庄的同乡的哥哥在一家报馆当排字工人,我常到排字间玩,跟他做了朋友。我看他一天拣下来累得很,他教我唱一首歌:“做了八点钟,又做八点钟,还有八点钟:吃饭,睡觉,撒尿,出恭。”“机器咚咚咚,耳朵嗡嗡嗡,脑壳轰轰轰,再拿稿子来,操他的祖宗。”原来排字不是好玩的,很苦。

印刷铺地上丢着印坏的纸片,上面有画儿的,我就捡几张。用红纸绿纸印的电影说明书,我也捡。我认不得那么多的字,有人喜欢看说明书,我可以送给他,这也是一种乐趣。

我还捡地上的铅字,捡到拼花边用的五角星啊,小花儿啊,更开心。这不算偷,他们让我捡,不在乎这几个铅字。排字工人还从字架上拣了“伏”“星”两个头号字送我,伏星是我的小名。

我把捡来的铅字、花边,拼起来用线扎好,在店里的印泥缸里蘸上印泥,盖在一张张纸上送人,尽管拼不成一句话,却是我印的。

我把印有“伏星”两个字的贴在墙上,东一张,西一张,到处是伏星,好像仁丹广告。

在这条街上,还有家石印铺,我也常常去玩。印的是广告、京戏院的戏单,字很大。我看老师傅怎样把稿子上的字搬到石头上,还用毛笔细细描改,挺有看头。就是始终不晓得为什么石头是平面的,不像铅字,用油墨滚一下就能印出字来,很奇怪。

那时候,傍晚街上有唱新闻的,边唱边卖:“小小无锡景啊,唱把那诸公听……”唱词也是用颜色纸石印的,两个铜板一张。我买了不少张,攒起来借给人看。

还有一种石印的小唱本,叫做七字语,就是弹词,唱本封面上有图画,花前月下公子小姐,两三个铜板一本。

我看的第一本书,是在家里阁楼上放杂物的网篮里找到的一本《新学制国文》第一册,爸爸念过的课本,油光纸印刷线装,有字有图。第一课的课文是:“夕阳西下,炊烟四起,三五童子,放学归来。”画上远处有两间小茅屋,烟囱在冒烟,还有柳树,飞鸟,两个背着书包的学童,走在田埂上,水田里有条拉犁的牛。这本课本,我看了好多遍,有的课文都背得出来。

八岁那年,不再上私塾,改上学堂,从此,看的书就多了,除了印得很好看的课本,还在图书室里看到《小朋友》、《儿童世界》、《新少年》这些杂志。到高年级,有两位老师给我看了不少文学刊物,韬奋编的《大众生活》、《生活星期刊》也看到了。

打这个时候起,我成了不折不扣的书迷。我找到新的天地。我觉得,没有比书更可爱的东西了,书成了我的“通灵宝玉”。

不幸的是,小学快毕业,爸爸死了,外婆和妈妈没有钱供我继续升学,打算送我到一家宁波同乡开的银楼学手艺。我想来想去,要求让我当印刷徒工,因为我看了《新少年》杂志登的茅盾的小说《少年印刷工》,那个叫元生的,姑父劝他去当印刷工,说排字这一种职业,刚好需要读过小学的人去学,而且到底是接近书本子,从前学的那一点,也不至于抛荒。一本书,先要排成了版然后再印,排字工人可以说是最先读到那部书的人。当印刷工人,一面学习生活技能,一面又可以满足求知欲。还说,说不定将来也开一个印刷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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