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梦(3)

元生听了以后,晚上确也做了一个梦,但不是开印刷铺子,而是坐在印刷机旁边读了许多书。

我也想做这个梦。不过后来外婆还是借了钱让我考中学。

我不仅是书迷,还热衷于出“号外”,出刊物,我不知道什么编辑、出版、发行,一个人干,唱独角戏。

十岁那年,“一·二八”日本鬼子在上海开仗。那时候,中国人连小孩子都晓得要抗日,打东洋鬼子。我早就知道“五三惨案”,日本人在山东杀了蔡公时,挖掉他的眼睛。知道日本人占了东三省,像大桑叶的地图从此缺了一大块。上海打仗,人人都关心十九路军打得怎样了。每天下午三四点钟,街上叫卖号外。我把人家看过的号外讨来,用小张纸把号外的大标题抄写五六份,送给人家看,不要钱。到现在我还记得写过“天通庵”、“温藻浜”这些地名,还有那不怕死的汽车司机胡阿毛。

号外尽是好消息,“歼敌三百”、“我军固守”……看了,晚饭都要多喝一碗粥。

我送给想看号外又想省两个铜板的人(两个铜板可以买个烧饼),像茶水炉(上海叫老虎灶)的老师傅,剃头店老板,救火会看门的,刻字铺先生,都是这条街上的,他们挺高兴。

妈妈又生气又好笑,说:“这小伢子送号外,晚饭都不想吃了。”她不知道我抄号外要多长时间,抄错了还要重写。

小学五六年级,我编过一份叫做《大家看》的手抄刊物,材料来源是韬奋编的《生活星期刊》“据说”这一栏和《新少年》杂志“少年阅报室”这一栏。比如,停在镇江的日本军舰的水兵时常登陆“游览”拍照,画地图,警察不仅不敢得罪,不干涉,还要保护,真是岂有此理!又比如,湖北有个地方,穷人卖儿卖女,两三岁的男孩,三块钱一个;七八岁的女孩,顶高的价钱是六块钱;十五六岁以上“看货论价”。我要让小朋友们知道有这样丢人的事情,这样悲惨的事情。

刊物每期还抄一首陶行知作的诗歌,像:“小孩,小孩,小孩来!几文钱,擦双皮鞋?喊一个小孩,六个小孩来,把一双脚儿围住,抢着擦皮鞋。”谁读了心里都很难过,都会想一想为什么?我的同学,就有家里很穷的,说不定将来也要擦皮鞋。

我还是个漫画迷,办了个漫画刊物《我们的漫画》,买张图画纸,折成课本那样大小,用铁丝骑马钉,从报纸、杂志、画报选一些漫画,描在这本刊物上。原来黑白线条,我用蜡笔、水彩、粉画笔着上颜色,更加好看,在同学之间传阅。小朋友说“滑稽得很”,“好看得很”,他们还不懂得什么叫讽刺,只是觉得夸张的形象有趣,最爱看黄尧画的《牛鼻子》。

这本手工漫画刊物一共“出版”了九期,最后一期,是在“八一三”以后出的,封面是“蒋委员长”的漫画头像,那时他是领导抗战的。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坦白交代。如果让人知道,还了得。画也不错,给蒋介石戴上德国式的钢盔,好像是胡考的手笔。

一九九二年,廖老冰兄送我一张我的漫画像,写了“热恋漫画数十年,地翻天覆情不变,范用兄亦漫画之大情人也”,可以说是“婚外恋”。

暑假期间,请老师讲文学作品,我跟几个同学刻钢板,油印“活叶文选”,印过夏衍的《包身工》、高尔基的《海燕》、周作人的《小河》、朱自清的《荷塘月色》。

那时候,书店里卖《开明活叶文选》,很便宜,很受欢迎,现在没有人做这种工作,为买不起书的读者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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