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到这儿就没再往下说。我们这种人跟客户打交道时间长了,都很注意谈话的技巧,特别忌讳自己一个人长时间独白。于是我就话题一转,问他近况如何?
他端起酒杯独自干了一大口,随后语调低沉而平静地将话题一下子扯到二十世纪末,让我感到接下来的故事一定不同寻常。
他说我上次见他的时候,他正处于人生之巅。一张软盘卖十二元,对半的利润,一个月卖几万张软盘跟玩儿似的,抓住几个机关大户就行了。后来就不行了,电脑行业竞争越来越激烈,无论买什么部件,杀价杀得都像卖菜似的,弄得赔钱比挣钱还容易,最后终归是干不下去了。
他还行,能上能下,找了家电脑公司去做销售主管。但是他老婆不行,觉得反差太大,忍了不到两年就跟他分道扬镳了。他说他老婆那人真是具有非同常人的预见力,她在分手时没要钱也没要孩子,就要了一套房子和一辆欧宝车,而且从此就音讯皆无。
就在她走后的第二年头上,已经上小学三年级的儿子得了白血病,耗了五年终于撒手人寰。就这五年,耗白了他的头发(他现在的满头黑发都是染的),耗丢了他的工作,也几乎耗空了他上百万元的家底。
我听罢唏嘘不已,却又不知如何安慰他才好。这是我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忆苦思甜”教育运动以后听到的最为悲惨的经历。相比之下,我刚才那段自以为苦的表述就显得像一杯无滋无味的白开水。
不过我倒觉得,人要是倒霉到这个地步也就该好起来了,不可能老是走麦城,不然怎么叫否极泰来呢!我这么想着也就这么说出来了。
他点点头说,这两年他的确有点“还阳”的感觉。当初他儿子过世时,家里几乎是家徒四壁,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一架价值几万元的照相机,这是他早年热衷于摄影的“遗物”,也是他今后打算用以谋生的资本和工具。他拍了好多照片分别寄给各大专业刊物和网站,这种看似大海捞针的方法还真被他走通了。先是一家体育网站聘他做编外摄影师,不发工资只给片酬,用一张给五十元。后来又有一家旅游杂志邀请他去非洲拍自然风景,费用全包但不给片酬。
说到这儿,他从搁在身边座位上的纸袋里掏出一本摄影杂志,翻到其中一页后递给我,说那上边就是他在肯尼亚自然保护区拍的照片。
我接过来一看,立刻就陷入一种深邃而苍凉的意境中,狮群在晚霞中沉思,苍鹰在云巅上孤鸣,养尊处优的人是决然拍不出这么动人心魄的画面的。
我在由衷夸赞他的同时,也不由得心生惭愧,我这辈子最羡慕的就是像他这样工作于爱好之中的人了。我曾经也有过类似的志向,就是长大以后一定要当一名像奥斯特洛夫斯基或浩然那样的作家。可是历经十几年的职场生涯之后,我那与生俱来的灵感和笔触基本就消失殆尽了。可以这么说,脱离了一二三四,我现在基本上就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感情。而且不光是我,也包括我那些被人们称之为“白领”的同类。我可以随手翻出一篇总结或报告,把其中的数字都删掉,余下的文字,无论是英文还是中文,任谁都会觉得贫乏得不能再贫乏了,甚至还不如小学生写的作文。这也难怪,用语言来描述金钱和用数字来描绘自然同样都有失生动,就看你生活在哪个世界里了。
他咂了一口酒说,在他的世界里还是再多一点数字就更好,因为他目前的片酬也就仅够果腹,这也是我原本就想问他的一个问题。我刚才听他讲述的时候,脑子里就在想,以一张片子挣五十元计算,每个月要想维持温饱,怎么也得拍出四十张好相片,这从网站版面的置换频率上看还是有难度的。
这就是我的强项—— 近乎本能地从人们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数字中去捕捉商机。我觉得他应该再做一把尝试,找一份专职的摄影工作干干。
他说他正为之而努力,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下个月他就会拿到摄影协会颁发的会员证书,这样他手头就有了一个硬邦邦的敲门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