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我是想着到了六十岁再重温旧梦的,现在看来不行了,再不读书精神就无所寄托、无所依靠,随时都有崩溃的危险。所以我搬到旧宅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这些新书连同我以前的藏书分门别类地摆放到客厅左边那占满三面墙体的书柜中。然后我又找出几年前人家为我写的一幅条幅挂在书柜对面的墙上,那上面墨笔遒劲地书写着我早年游历壶口瀑布时即兴吟出的诗句:屡挫逾奋真男子,恪守自己方淡然。我对着它一连朗诵了好几遍,才觉得这就是我当前“欲言无予和”的境界。
那天傍晚,我一直坐在如火的晚霞中安静地看书,直到灯火阑珊时。
三
人一旦蛰伏下来,世界立刻就变成另一副样子。最典型的一个特征就是安静,安静得你格外留意和喜欢来自外界的声音。比如早晨喜鹊的喳喳声,傍晚乌鸦的呱呱声,还有深夜流浪猫发出的类似婴儿啼哭般的求偶声,再有就是各种不期而至的人语声。我和陈岩的见面就是一例。
他是我小学后期比较要好的同学。说起来我们得有十几年没有见过面了。我只记得他那时靠卖电脑软盘挣翻了,而我那时才刚刚过上手头略有结余的日子,双方的差距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自然谁都无心往一块儿凑。
但凡人一过四十都有点怀旧,我猜他也是这样,一时心血来潮就想起我来。他也真行,料定我不会是默默无闻之辈,就到网上去搜我。当他输入完我的名字后,屏幕上闪出一片咨询公司的名称,还有各类经济刊物采访我的报导,那都是我盛极一时所留下的蛛丝马迹。
于是他就挑了一家咨询公司的网站进去,从其中“精英人士”的栏目里看到了我的履历和照片。大喜过望之下,他就照着“联系我们”的电话打了过去。接电话的那个小姐正好做过我的培训助理,她很谨慎地留下对方的电话,随即通知我。我们就这样联系上了,并且约好晚上六点在西直门的麻辣迷惑见面。
我和陈岩几乎是同一时间到的餐厅。我觉得他没怎么变,因为他从小就长得比较老气。他说我也没怎么变,还那么冷峻。这个词我都听腻了,自打我痛失初恋之后,不少人就这么形容我。刚开始我还不太明白,成熟以后才知道,内心的创伤即使完全愈合了也会在脸上留下一道印记,就像树木的年轮,透过它人们就能知道历史上究竟哪一年曾经有过百年一遇的冰雪严寒。
我们很快就点完了菜。他问我喝什么酒,我说你喝什么我不管,我就喝啤酒。随后服务员就给我们上了一瓶半斤装的白酒,四瓶冰镇的啤酒。
我们俩一碰酒杯话就滔滔不绝,那话密得也就将将能塞得进去酒和菜。
他先好夸了我一阵,说没成想我一介书生会成就成这样,待过的都是名牌企业,有两家还是世界一百强的企业,而且做到全国销售总监的职位。我说这有什么,销售又不是什么高深的学问,只要肯吃苦,是个人都能做得好。
他一听就笑了,说我没变,说话还那么直率。
我说也不尽然,我讲课的时候就从来不这样说。我历来都是把销售当成一门学问来对待的,哪怕是其中一个章节,比如“客户关系”或者“谈判技巧”,我都会讲得环环相扣、条理分明。因为没有办法,很多人认为这就是门学问,你不讲出学问来,人家会觉得你没水平。再有就是你要不把它当学问讲,怎么能讲到两天呢?讲不到两天,怎么能挣到那么多钱呢?如果有人告诉我只讲两个小时就能挣到同样多的钱,我肯定不讲那么长。
说实在的,当年我刚开始做销售的时候,有谁这么掰开揉碎地给我讲过啊,全靠我自己从埋头苦干中去感悟。
我记得有一次二宝从澳洲回来跟我聊起他在那边艰辛的谋生经历。他说他干过最苦的活就是在码头上卸货,曾经独自卸过一个六十吨箱。
我就问他是徒手还是用叉车,他说是后者。我不屑地说,那算什么?我当销售主管的时候,曾经带领八个经销商的业务员徒手卸过两个满载的二十吨卡车。从卡车到库位,我们九个人一字排开,间隔近一米五,一箱箱地把货倒过去。人均过手四十吨!那是什么感觉?货一卸完,我手一落空,人就动不了了,双腿像通了电一样不停地哆嗦,整整持续了三分钟,直到我又让别人往我手里塞了一箱货方才止住。
从那以后,这家经销商就成了我的忠实客户,下订单、打回款从来不用我费心。现在有几个销售代表肯这么干的?都指着有人给他们指出一条捷径,要不也就不会有培训咨询这个行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