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裴子这个校长,当得很够格,也很出色。辛苦很多,比如向南京国民政府催讨学校经费;尴尬也不少,比如对国民党要求在学校推行的“党化教育”。蒋梦麟在校时,他是副校长,主要操持文理学院;蒋不在时,他代理校长,需要打理的是整个学校。想必蒋梦麟和他说起过如何替蔡元培掌管北大,自谦是“竭力维持蔡先生的精神不堕”,邵裴子辅助蒋校长,则是打造一个新生浙大。1930年蒋梦麟正式掌北大,浙大完全交给了邵裴子,也许他原本可以在这个位置上较长时间地施展身手,但实际却还不到一年半,就辞职或被免职了。
据说邵裴子的去职起于蒋介石对国立浙江大学的一次视察。老蒋对其家乡的这所大学一向是很重视的,让校长蒋梦麟做了教育部长,对继任的邵裴子也想按自己的意愿来要求,要求之一,就是加入国民党。这个要求当然也不是只对邵裴子一人,当时的大学校长,都必须是国民党员。邵裴子的不同,在于蒋介石那次视察浙大时,亲自予以“动员”,却被邵婉拒了。虽然蒋介石还不至于当场发作,但后来的事实是,邵不仅受到了校内国民党CC派势力的排挤,学校经费也被南京政府克扣,教师连续几个月拿不到薪俸,苏步青家庭经济上的捉襟见肘,就是出在那个阶段。因此有资料说,“邵裴子终于怒火中烧,拂袖而去,辞去校长的职务”。邵裴子是有骨气的,宁折不弯;但邵也并非知难而退之人,国立浙江大学不会在他的手里办不下去,所以也有另一说,邵裴子的卸任,是被免职的。继邵裴子之后上任的校长程天放,乃国民党CC派骨干,时为中央宣传部副部长,加拿大多伦多大学的政治学博士。
杭州直大方伯是个很出名的地方,也是现在不太容易搞清楚的地方。这一带在南宋时期是宗室子弟的居处,应该建有许多深宅大院,当时名为中班街。明仁宗年间,布政使应朝玉把家安在了此地,因布政使又称“方伯”,故地名改成了大方伯里。宋时的老房子大概都在那时候拆除了,应朝玉重新建了宅邸,是很大的一个建筑群,跨越横、直两条巷子,所以又有横大方伯里和直大方伯里之别。但时至清代,横大方伯里已不复存在,只剩了直大方伯里,其位置从现在来看,约摸就是解放路和庆春路之间,临东河的那一段。
邵裴子担任国立浙江大学校长时的家,就在直大方伯里,具体门牌据说是直大方伯大德里7号。按理说邵裴子作为杭州文化名人,其故居应该得以保护,可是我数度寻访,还是未能寻见。邵裴子在直大方伯里居住的民国年间,东侧临河一段因宋时为回民丧葬之地,人称“回回坟头”,很是荒凉,故八叉弄、大德里、萧王弄、马所巷等里弄,均应在西侧,现在也都已经消失殆尽了。我不知道邵裴子究竟在直大方伯里住过多久,听说新中国成立初期任浙江省文管会主任时,他是住在马市街的:“邵裴子家在马市街,是一个有百年历史的老墙门。……政府本来安排邵裴子住别墅,但老先生一定要住老墙门。省机关事务管理局满足了他的要求,为他觅得这一处极富杭州市民文化色彩的院落。”马市街与直大方伯里相邻,都是南北走向,现在有小营巷可连通,估计过去的大德里,也可连通,说不定所谓住在马市街和住在直大方伯里一样,其实就是大德里。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就不是省机关事务管理局为邵裴子新觅了一处住房,而是邵执意不肯搬离其老屋。他在“大德里7号”一直住到去世,这故居未能留存,实在是太可惜了。
从直大方伯里过万安桥,横穿建国路,经华藏寺巷,就到了大学路;再左拐走不多远,便是蒲场巷。应该说是蒲场巷旧址,巷已经没有了,但巷址上由普慈寺改建的求是书院,还有一小间门面,挂着门匾,露出院内的一角飞檐。邵裴子先是在这里做求是书院的学生,留学回国后又来这里,先后担任已改称浙江高等学堂的英文教习、教务长,直至校长,然后去北京;北伐战争前夕返杭,参与第三中山大学的筹备,依然是在这里,从辅助蒋梦麟校长,负责创建文理学院,渐次延续到出任国立浙江大学校长。
在有关浙大初创时期的各种资料中,邵裴子的回忆尤其弥足珍贵,他是最直接的参与者和见证人,以浙江大学的地位,称其为“杭州瑰宝”毫不为过。在众多浙江文化名人中,邵裴子的一生并无鸿篇巨作,却极具声望。在他为数不多的编著校译中,有一部四卷本《林和靖先生诗集》很是特别,杭州人对寄情西湖的林和靖大多偏爱,邵裴子亦然。苏东坡称赞林逋,将其诗、书与人品兼之,邵裴子于历代书法颇多研究,能治印、工诗文、精鉴赏,对林和靖的偏爱,也有着人品上的认同,其私德之高洁,之澄澈淡远,皆为人称道有加。除了在直大方伯里住普通民房,“校长当时有专用轿车,他却不轻易动用;公务出差,不住高级饭店而是住在普通旅舍”,他自己一辈子与教育打交道,孩子却没有上过大学,“邵先生的大儿子在皮市巷路口修皮鞋,二儿子在大连铁路当锅炉工”。这当然是后话了。
曾任国家高教部部长的马叙伦写过这样一首诗:
多闻直谅邵南江,金石名家书更长。
世态趋炎君态冷,一官长因度支郎。
榆钱满地不疗饥,断石残金有尽时。
贫士交情竞何恃,风阑心事我空知。
炎田寄我一封书,相爱终惭我不如。
欲使儿曹知古谊,锦囊吩咐好收储。
此诗题为《丙寅岁暮怀邵裴子》,从时间上推算,应作于1986年,其时邵裴子已去世18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