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克鲁玛参选的消息使得民众热情更加高涨。在克里斯钦堡总督府里,阿登—克拉克也感受到人民大会党上上下下都洋溢着“一股高昂的热情”。最终,人民大会党赢得了选举。在广泛激烈竞争的38个席位中,人民大会党获34席,丹夸的统一大会党仅获3席,这样一个结果甚至连他们自己也没能料到。恩克鲁玛本人也同样获得了辉煌胜利,在他参选的阿克拉选区,赢得了全部23122张选票中的20780票。2月9日凌晨4时,他从监狱当局获悉了胜选的消息。
是否释放恩克鲁玛——一名服刑中的刑事犯,让阿登—克拉克陷于两难境地。以政治理由释放他,根本没有先例;更何况,他的确曾发出过威胁,扬言黄金海岸若不能立即实现自治,就将诉诸破坏行动。无论是释放,还是继续监禁,恩克鲁玛都将是一个麻烦。
这天早晨,正在刮胡子的阿登—克拉克作出了决定。他回忆道:“由于人们看法不一,各执一词,面临着诸多的压力。然而,如果没有人民大会党领袖的参与,宪法就无法实施下去,这一点显而易见。恩克鲁玛及其政党有着广泛的群众支持,没有其他任何政党有这样可观的民众基础。没有恩克鲁玛,宪法就会胎死腹中,民众扩大自治的渴望以及诸多具体措施就会化为泡影,人们对英国政府表现出的善意姿态将不再信任,黄金海岸将会陷入动乱、暴力和流血冲突。”
于是,阿登—克拉克以所谓“大赦令”名义,下令释放恩克鲁玛。2月12日中午时分,在长达14个月监禁之后,恩克鲁玛走出詹姆士堡,受到了人们热情洋溢的欢迎。次日上午,他又应邀前往克里斯钦堡拜会总督。
这座城堡是一幢雄伟的建筑,在后来的岁月中,恩克鲁玛对它熟悉得了如指掌。城堡坐落在阿克拉郊外一座布满岩石的海岬上,建筑所用的石料均来自丹麦,原本都是来此贩运奴隶船只的压舱石。咆哮的海浪长年不息撞击着城堡的墙基,带着咸味的潮气不断浸入它深深的地牢,地牢内曾经塞满了囚禁的奴隶,等待着他们在大西洋彼岸的命运。高高的围墙粉刷成白色,分外耀眼; 城垛错落有致,映衬着高大的棕榈树;花园里盛开着缤纷的美人蕉,五颜六色,美不胜收。
步入庭院,恩克鲁玛并不知晓这场会见将会如何进行,内心深处对从未谋面的阿登—克拉克满腹狐疑。阿登—克拉克也同样十分审慎。后来,阿登—克拉克曾回忆说:“我们彼此的了解仅限于对方的声名。我的声名,我想,对他来说并不那么美好,而对我来说,他也同样。那场会面充斥着怀疑和猜忌的气氛。我们就像两条狗,初次相遇,彼此嗅着对方,乍起颈背的毛,掂量着究竟是嘶咬对方,还是摇尾示好。”
很快,两人就进入了正题,又相当友好地结束了会面。离开克里斯钦堡,恩克鲁玛肩负着组建政府的使命。在不到一天时间里,他完成了从囚徒到总理的飞跃。“我走下台阶,感觉一切都像是梦境,似乎我正从云中降下,随时都会醒来,发现自己仍然蜷缩在牢房的地板上,喝着玉米面粥。”
后来,对英国派驻非洲各地的总督们来说,同这些昔日眼中钉、今日座上客的民族主义政治家们谈判妥协,很快就成了司空见惯的事情。但在当时,像恩克鲁玛这样一个以“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者”自诩、坚定反对帝国主义、决意实现完全自治的人,竟在选举中获得胜利,这样的事件震撼了整个非洲,在许多地方或引发惊慌,或引起赞叹。
在英国人看来,黄金海岸毕竟有一定的特殊性。它拥有财富资源,具有发展优势,在热带非洲堪称得天独厚。40年来,作为世界可可主要产地,它形成了庞大而繁荣的农业社会。在非洲各殖民地中,它拥有最为先进的教育体系和最丰富的熟练技术人才资源。这个国家民族相对单一,全国一半人口属阿肯部族,操同类方言,从表面上看,不存在民族和宗教问题。所以,与其他殖民地相比,英国官员理所当然地认为,黄金海岸只是一个特例。
在克里斯钦堡举行的第二次会晤中,阿登—克拉克和恩克鲁玛开始建立起一种信任。“我们都明白,有这么两个人,他们可以在五分钟内毁掉宪法和整个实验。这两个人就是恩克鲁玛和我。我们也明白,假如我们这样做,结果对谁都没有好处。我们都相信,虽然在方式上、时间上看法或许有所不同——实际上确实意见不同,但我们有着共同的奋斗目标,那就是让这个国家获得完全自治。我想我们都已经认识到,彼此合作而不是互相拆台,将符合这个国家的最大利益,也符合我们自身的最大利益。”
虽然刚刚接手政府事务,恩克鲁玛还是不断地施加压力,要求加快变革,争取获得更多权力。尽管恩克鲁玛已经承诺接受新宪法,但这部新宪法毕竟将警察、司法、财政、国防及外交事务留给总督及其高级官员来掌控,不仅如此,总督还有权主持内阁会议,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否决立法、或强行通过立法。因而,恩克鲁玛无法忍受过长的“过渡期”,遂于1953年7月向议会提出议案,要求立即实现自治。他宣称:“我们甘愿冒尽风险实现自治,不愿安安稳稳接受奴役。”尽管对变革进度十分担忧,英国政府还是于次年批准了黄金海岸的新宪法,准备建立一个全部由非洲人组成的内阁,实现内部事务完全自治。
恩克鲁玛具有强烈的感召力,总是处于公众关注的焦点,占据着媒体头条新闻。他的生活像旋风一样,充满着会见、演说、旅行和集会。党的报纸将他塑造成一尊偶像:一位具有超自然法力的伟人、一位先知、一位带领人民走向独立期许之地的新摩西。1954年6月19日出版的《新闻晚报》这样颂扬他:“掌握命运之伟人,非洲大陆之星斗,千百万受压迫黑人大众的希望,加纳的解放者,钢铁男儿,穷人的伟大领袖。”普通民众把他当作能够显灵的“救世主”,人们唱圣歌、做祈祷,诵读着“我信仰克瓦米·恩克鲁玛”这样的词句来表达对他的崇拜之情。每天清晨,在他住地门外总会排起长长的队伍,人们来找他帮忙,从夫妻吵架到大病小痒,从治疗不育症到介绍工作机会,从要求财务资助到解决债务纠纷。无论公务多么繁忙,恩克鲁玛总是尽可能找时间来接待他们。
他具有一种强烈的吸引力,所有与他邂逅相遇的人都会明显感受到这种吸引力。他的体型并不魁梧,中等身高,身材苗条,前额突出,发际偏高,两眼炯炯有神,散发着充沛的活力。1953年7月,一位美国作家约翰·根室出席了阿登—克拉克在克里斯钦堡举行的晚宴。席间,他见到了恩克鲁玛,被他的超凡魅力深深打动。恩克鲁玛身着一袭民族服装,那是件肯特丝绸织品制作的罗马式大袍,左肩和左臂都裸露在外面。冈瑟写道:“他的姿态举动、一言一行都显得既有力量,又安逸平和,既不趾高气扬,也不过分矜持,散发着简直就是动物所特有的那种磁性。”
政治几乎是他一生唯一的内容。他是一个单身汉,对体育活动、美食佳肴、个人享乐毫无兴致。他受洗成为天主教徒,一度曾认真考虑过做一名耶稣会神甫,甚至一直为耶稣会会士所特有的专注感而倾倒。他不抽烟,也不喝酒。冈瑟问他业余时间做些什么来消遣?他回答说:“工作。”他喜好音乐,既喜欢古典音乐,也喜欢当地的“海莱夫”舞曲。一次,一位朋友建议他多听听古典音乐帮助自己休息放松,他立即订购了200张唱片。但是,唯一一张他听过、而且一遍遍反复欣赏的是歌剧《弥赛亚》中的合唱——《哈利路亚》。
在所有这些繁忙喧闹表象的背后,恩克鲁玛实际上是一个孤独的人,对身边同僚并不信任,也极少向他们吐露心迹。他喜欢和女人在一起,但又不愿与她们建立亲昵关系,他曾宣称说自己没有时间结婚。他最信任的一位朋友是总督私人秘书,名叫爱丽卡·鲍威尔,一位英国女人,1952年来到黄金海岸。当他第一次邀请她来家里晚餐时,爱丽卡请示了阿登—克拉克,得到了总督的鼓励。阿登—克拉克说:“你要知道,爱丽卡,恩克鲁玛非常孤独,他是一个非常孤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