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两手平放琴面,凝神,更深地进入静定,酝酿,良久,再深入内心体会此时欲要诉抒的意韵……轻缓地起挑、抹、勾……,他则似乎并没看我,只是侧耳倾听——
古琴撩拨艾草薰蒸的香气,艾草晕染古琴弦动的泉音。茎叶在星火中劈啪作响,若吟、若诉、若轻唱,俨然回到楚之河畔,回到屈子的故乡……。
想来这个年代,已经没有多少人坐下来品味,人们宁愿在匆忙的脚步里,把心里的呼求遗忘。即便今天,这个世代相传的日子,剥开新鲜的棕叶,人们依然会在麻木中忽略,忽略那清香,忽略沁人心脾的清香,忽略那应有的——祭奠与神往。起首弹的是《列子御风》。会的琴曲着实没多少,但你是知道的,这首是我最深工的一个。想当初,你可是一个小节一个小节帮洒家“抠”出来的。曲子虽然不是很难,但正是这种缺少跌宕转承、大起大落的曲式,要弹出味儿可是太难了。非准确地把握它的神韵,得之于心再应之于手不可。可能是方峻走后我连着又闭了几天关的缘故,那天心境出奇的恬淡超然,既无周朴来了似乎应有的大喜过望,也无端午怀想屈原的哀怨,反而贴合乐曲御风而行,遨游六合的意境,是自认弹得最好的一次。就连《酒狂》,那天也被我放慢了节奏,弹得超脱有余,而欢畅略疏。自己感觉非常投入,吟、揉的时候,手指手腕连带肩背动荡松软,出来的音色悠然而滑润,颇有一番意想不到的迤逦婉转。撞、复、绰、注、又干净利落,恰到好处。
但是,几曲终了,在周朴的脸上却没发现任何意外的惊喜,他只是自顾自点了点头,甚至都没看我一眼,就埋头去准备他的茶道去了。
这让我心里很有点不是滋味,超然不见踪影,恬淡去了大半。你是不知道,那天我超水平发挥,弹得真的没得说,甚至完全超出了自己的预料,让自己都有点吃惊。那种感觉有点像生平第一次亲临现场聆听古琴或者第一次在你们音乐学院听李教授弹琴时的那种让人毛骨耸跃的怦然心动。就觉得人生怎么还有这等妙处,这等妙物,这等众里寻她千百度,忽一日怦然上心头,却又仿佛在梦中或在哪里神交已久的感动。弹完之后,仔细一回味,我自己都不觉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激动得身体竟有点微微地颤抖。可这厮,别说惊为天乐,竟连半点夸张的讶异都在他脸上找不出来。我心里有点不对劲儿,心想这山野村夫艺术心窍一定尚且蒙昧,定规欣赏不了这等阳春白雪的东西。转念又一觉照,嗯,自己还有这个,这个老是想要让人认可的虚荣心,并且还因此而生了嗔怪,自己所谓的那些觉悟怎么关键时刻派不上用场,一时都到爪哇国去了呢。难怪老泡说我还差得远,躲到山林里与任何人都无往来,当然清静,一碰事儿毛病就全抖落出来了。可要不能与人相处那怎么能叫觉悟呢。嘿,不过终究现在长了一项本事,这烦恼的念头刚一起,迅即知道,心只要向它觉照一眼,它就像积雪遇着阳光似的,一下就化于无形,成了心头一片春温水暖的和平。就好像说是在这尘世烦恼重重逼迫的当儿,忽然知道另有个天堂,只要我想我可以一拔腿就抽离,就进入天堂。可问题是天堂并不永远,一会又被什么现实的冰雹打落地上,成了折翼的天使,我便又得抽离……
正这儿一个人寻思反省呢,他的话打断了我。
在灶眼儿里添完柴后,他在两个碗里分放了茶叶,又把放碗的小木墩以及太师椅挪得离我更近一些,单等水开。
看出我一脸的怅然若失,他没说话,倒先真诚地笑了。在那种没有一丝阴霾,没有一丝拘束的笑容里,我反而更看出自己的“小”了。
“你一定挺奇怪我怎么没有特别惊喜。”他似乎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不,不,你不用怀疑你的琴艺,其实就你今天的演绎,尤其是第一首,已经非常好了。古琴我不是很懂,但我的直觉能分辨出好坏。我过去在昆明买过几盘古琴曲,可是拿回来一听,不知是现代录音还是琴师的问题,总感觉那是死的,匠人一样的东西,没有感动,就像机械的流水线的产品。可是今天,听你的不一样,难得的是你的音乐已经有了自己的味道或者说气质。”他忽然顿了一下问道:“你最先弹的曲子叫什么名字?”
“《列子御风》。”被他这么拐着弯儿一夸,我倒又有点不好意思了。把琴轻轻放在一边,拆开双跏散坐着,朝他又微微侧转了一下身子,恭敬地听他继续说下去。
“《列子御风》。”他沉吟着,仿佛在回味,眸子忽地一亮:“嗯,非常符合意境,圆润又不流于轻浮,‘质而不野,文而不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