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茗心(四)(3)

 

没想到他还拽了句文的,借用《论语》文质之说来形容我的琴弹得质朴而不粗俗,斯文而不虚浮。这话中肯又不过份,让我不由得更加刮目相看了。

“不过”,他话锋一转:“还只能说是中规中矩,未及化境。”

“当然,不好意思,我还是自知有几把刷子,我这离化境可是太远了,甚至连高手都算不上,也只能说是刚入门而已。”这话是实情,不过心下还是想,时下谁又敢称已臻化境呢。有时即便技术早已到位,可人不成心不应,境界还是上不去。

“我在大理遇到过一位高人,真是深不可测。”说这话的时候他颇为动容,有我说的那种惊为天人的触动。“他弹的时候,你完全能感到那种心灵的撞击,他从不拘泥于固定的曲子,完全即兴,有着强烈的带入感。有时,每两个音之间都要沉吟良久,余音袅袅,仿佛有活泼的青鸟衔着那声音的羽毛越飞越远,坠入浩渺的空际,静得让人如临太虚。有时,又激情澎湃,大开大合,如意马奔腾,铮铮的琴音浩浩汤汤,铿锵四射,绚烂磅薄。有时,音色忽又陷入空茫,那种低沉而苍老的感觉,仿佛孔子携琴逾越了几千年传递的心声。有时,音色则明显枯劲而稚拙,就像初学者般生涩,可细细辨识,又迥然不同,你会在他营造的这逼人的艰涩中大吃一惊,或者在那童稚的天真中会心一笑。更绝的是无论何种情绪,那音乐仿佛总能钻入你的心里,为你当下正在纠结的心打开一扇天窗。琴我合一、琴他合一,我猜想他已经不仅轻易地溶入了自己的感情,他甚至能捕捉听者的情绪与之合一,真正的琴人合一。唉,总之四个字,高深莫测。”

终于看到了被感染时的周朴了,一样不再恪守沉默,一样的口若悬河,看来关键是得点燃他的心灵。他还讲了很多,而我向你描述的只是记住又“翻译”润色了的一部分。我可记不住他那种动不动就“该死啊、该死啊”(一种云南方言里的口头语,放慢了听就像“该死啊”)的云南式普通话,有时甚至听不懂。(为了表达得顺畅,以后也还是继续以我的“翻译体”转述,虽然这样减损了他那些好笑的“该死啊”的特色)。

私下想,就这么回忆都能让他如此兴奋,他一定是被震撼了,怪不得他刚才不起兴,相比之下,我这真是小儿科了。

琴我合一已举世罕见,琴他合一?闻所未闻!我有点不信,可观察周朴又的确不是那种信口开河,浮夸虚张的人。

后面周朴又说了一句话,更是让我好逞强不服气的老毛病立码儿白骨精一样现形了。他说:“我只和他聊了一次,就觉得儒释道他都很通的。”就是这么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即时感觉自己像个“易激惹”的神经衰弱病人似的,情绪暗涌。

裳儿,我得说我原来根本不这样,是最谦虚随和的那种人。可是,正应了那句老话“没本事的时候还好,越有本事脾气越大”,自从觉得自己悟到一些东西,有了某种秉持之后,“我慢”却悄悄滋长出了巨大的阴影。骨子里居然不知不觉有了一种平常人都不入眼的骄傲,以致等闲根本触及不了它的痛处。于是,它乔装打扮,高姿态地使我这表面经常表现得更加谦和了,可其实都是假的,自己都觉察不到。非是遇着高手,一下才激起潜伏了的逞强甚至嫉妒的心,也才使我更加洞然明淅,心里的一片明空无论多么愉悦,智慧与悲悯的境界无论多么层出不穷地涌现,也还只是假象,也还是建立在“自我”之上的感觉而已。修养是在不断地改善,却无法解决根本的问题。就像老泡说的,那个根子——自我的根子还没拔除净尽、彻底斩断,它还没有完全地死掉,还占据着它的王国,深深地扎根在我生命的土壤,并且窥伺任何适合的机缘重新滋生又复活灵活现、随处蔓延。 “是在大理吗?有时间我一定去讨教讨教。”当时说是讨教,心里却早有了几分不忿。周朴把他捧得那么高,想我走南闯北,说实话,除了老泡我心服口服,儒释道三教从根儿上敢说通达的我还没见过呢。

大学里的“叫兽”基本上是信口胡言,执着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沿袭而来的极左范本,错解连篇。至于说心得、心悟之类的出版物也大多忽悠大众,等于在一大群盲目人面前跳舞,博个响亮的名头儿、糊涂的掌声。

比如说到庄子,都是给你描述一番庄子如何如何洒脱,如何如何逍遥,却说不出庄子怎么着了、或者凭什么就能如此洒脱。“诸方圣贤宁有种乎?”别以为庄子生来就是个贵种,天生爹妈就给了这么个好性格,我可不这样认为。 我认为庄子,老子,耶酥,佛陀这样的尊者,生来与我等无二,天生“贱种”,天生是被“自我”附着的贱人。可是,他们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发觉了什么才引生了某种蜕变,以致活得心无挂碍,逍遥自在。

“他做什么的呢,以何为生。”

“他卖字为生,我是在大理僻静的小街上认识他的。”

出乎意料,我途经大理的时候,也在大街上见过一些卖字的先生,难不成那里面就有这高人的身影。

“噢,你还记得我那里竹书的那幅‘对子’吗,那就是他的手笔与创意。”

怎么不记得,那幅“对子”、那些“对子”着实让我很是艳羡。

这时候,水快开了,他去泡茶了,这当儿,我给你说说这幅“对子”,以及我怎么认识周朴的吧,颇有传奇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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