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绝望的诱惑(13) 

一周复一周,光阴荏苒,生活又平静单调如初,毫无特别担心的事由。自从圣诞之夜那次谈话以后,多尼桑神父一直沉默寡言,使老本堂神甫又痛心又失望;未来的兰布尔本堂神甫的唯唯喏喏和低眉信首的态度,也未能消除他难以名状的某种误会的苦涩。仅仅是误会吗?这位资深持重,博学多闻的老人,尽管极有主见,不致于迷惑于表象,但是日益感到一种无名的忧虑压在肩上。这个颀长的孩子,每天晚上回房睡觉之前,总是恭顺地跪下接受他祝福,并了解他的秘密,而他呢,却不了解这孩子的秘密。不管怎样坚持观察,他也难以在这助手身上捕捉到任何迹象,能从中洞悉他的骄傲与抱负的内心活动、焦急的探索、信心与绝望的情绪变幻、骗不过人的惴惴不安……然而……“恐怕我并没有永远搅动这颗心吧?再不然,难道焚毁他的火是纯洁的吗?”老神甫边找他躲闪的目光,心里边思忖道。“他的行为尽善尽美,无懈可击;他充满热忱,工作效率高,任圣职已见成果……还责备他什么呢?一直到老能有这样一个助手,多少人求之不得呢?他的外表象个圣徒,可是内心,又有某种东西在排斥,在防卫……他缺少快乐……”

然而,多尼桑神父尝到了快乐。

并不是那种鬼鬼祟祟的、无常的,时而滥施、时而拒绝的快乐,而是另一种更加可靠、深沉、均衡、持续的快乐,犹如生命中的另一生命,犹如新生命的成长。他无论追溯多久,也没有发现任何类似的感觉,甚至回想不起来曾经预感到或渴望过。就在此刻,他也是战战兢兢而又贪婪地享受这种快乐,仿佛赏玩一件保不住的珍宝,一离开就会殒命,而陌生的主人又随时可能把珍宝收回去。

没有任何宣示这种快乐的迹象,似乎它起始乃至持续,一直没有任何依凭,宛如望不见源的光,任何思想一沉进去便无踪影,就象广漠空野里的一声呼叫,不能越超第一道寂静圈……究其缘起,那还是在康帕涅本堂神甫为了特殊考验而选择的夜晚,圣诞节的残夜,在可怜的神父心慌意乱而躲避的房间里,在拂晓射出第一束光之时。难称白昼的灰蒙蒙之色升上玻璃窗,同时也升起积雪的无边的灰蒙蒙大地。但是,多尼桑神父没有看见,他跪在掀开罩单的床前,回想这次奇特谈话的每句话,极力要领悟其含义,继而思路猛地一转,因为曾经听过的一个词突然浮现,十分真切清晰,简直无法回避。于是,他又盲目地同一种新的更危险的诱惑搏斗。他惶惶不安到了难以描摹的程度。

圣洁!他天真得无与伦比,坦然接受从末流倏然晋入极品。他并不规避。

“必须升到上帝呼唤您的高度。”那一位曾说道。他受到呼唤。“升上去,否则便堕入地狱!”他完了。

他确信自己同这种命运难以相匹,紧张得连要祷告都张不开嘴了。可怜的灵魂承负着这种天命,重压之下,他感到一种人所不堪的疲惫。甚至比生命还要内在的某种东西,在他身上中止了。目光中印映着可望而不可及的杰作而老死在未竟之作前的艺术家;结巴着同他掌握不住的、如同逃散的牲畜一样的幻象搏斗的疯子;面对遭到蹂躏并暴尸于市的宠爱的肉体、只能眼神噙恨而噤声不言的嫉妒者,他们都不曾感到如恶毒尖刺的绝望扎得如此之深。这个痛苦的人看自己(他相信)从未如此真切清楚。无知,胆怯,可笑,永远囿于狭隘的虔诚,疑虑重重,性格内向,形单影只,独来独往,智慧与胆识贫乏,不能象伟人那样有惊人的善举、卓绝的冒失,总而言之,是最碌碌无为的人。唉!他的师长在他身上所赏识的,不就是从前得而复失的禀赋的残余嘛!窒息的种子不会再生长,然而它却播下去了。童年奇异地同上帝连在一起,重又忆起千百种往事;噢,气煞人也!那些梦想,甚至那些梦想,他都曾害怕其危险的甘美,在狂热中逐渐将其覆盖……在永陷沉寂之前不过数日,听到的正是那令人难忘的声音。他不自觉地逃避了那只伸过来的圣手--甚至满含责备之意的显圣的面孔--继而逃避了山丘上的最后一声叫喊;而那久远的最后呼唤微弱得跟叹息一般。步步深入流放地,但是他一直标有特征,上帝的仆人刚才就从他的额头上认出来。

我本来可能……我本来应该……多么可怕的字眼儿!哪怕能克服片刻时间,他也会重新作主;正如战败的英雄,向亲近的人口述他的回忆录,总是不断重新估价,再现过去,以便扼杀尚在他心中蠕动的未来。强者自暴自弃,绝不会半途而废。一种坚定的理性,一旦越过某些界线,就会发狂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此人,后来四十年间,一直以耶稣-基督的目光审视罪人,即使对顽固不化的罪人也不会丧失希望,他象圣斯古拉斯蒂克一样,因广施仁爱而收获极丰;然而在这惨痛的时刻,他甚至没有勇气举目瞧瞧万灵的十字架。他没有产生这种简单的念头;而在一个基督徒的心灵里应当首先萌生的念头,似乎同我们无能之感和一切真正屈辱难以分开。

“我们虚掷了上帝的恩典,”一个陌生的声音,但以他的口音在他内心重复道,“我们被审判,被定罪了……我已经不存在了:本来我可以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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