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们!(4)

距声称中国人不是大清国的臣民而是前朝大明遗民的事件发生不久,江苏的几名自费留学生准备进入日本成城陆军学校,但是他们的申请遭到大清帝国驻日公使蔡钧的拒绝,理由是为“防止革命排满”自费生一律不准在国外学习军事。吴稚晖,先后任教于天津北洋学堂、上海南洋公学,此时正带领二十六名广东赴日留学生在东京。听说此事后,他带领学生们到帝国驻日公使馆前静坐请愿。请愿遭到日本警察驱散,吴稚晖被勒令遣送回国。在去往火车站途中,吴稚晖试图跳入城壕自杀,未果。当时他身上揣有绝命书一封:“信之以死,明不作贼,民权自由,建邦天则。削发维新,片言可决。以尸为谏,怀忧曲突。唏嘘悲哉,公使何与。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亡国之惨,将有如是,诸公努力,仆终不死。”正在日本游历的蔡元培听说后,决定亲自陪同吴稚晖回国,而梁启超也赶到车站送行,之后他在《清议报》上撰文言:“吴君之被捕也,以为士可杀不可辱,欲以一死唤醒群梦,引起国民权利思想。”

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立即成立了一个名为“少年中国”的团体,其章程的第一章规定:“以民族主义为宗旨,以破坏主义为目的。”

这就不仅仅是闹学潮了。

而恳亲会是宣扬主张的最佳场所。

果然,在留学生们的推举下,翻译过《法兰西今世史》等著作的马君武跳上讲台,其慷慨陈词令穿着长袍马褂的蔡钧和汪大燮目瞪口呆:满人之饮食宫室何所取资,曰惟汉人是赖。满人之衣服男女何所取资,亦曰汉人是赖。汉人竭其出作入息、胼手胝足之勤劳,以供给此不耕而食、不织而衣之辈,于心已不能平,况又削汉膏腴以保彼晏游之地,割汉行省以赎彼根本之区,今又以三十九年摊还四百余兆之赔款,斫骨削肉,饮血啜脂,福则惟满独优,祸则惟汉独受,天下事不平者无过于此,盖欲不排乌得而不排!满场的鼓掌声中响起了“恢复汉人主权”的口号。

场内的几十名满族留学生,会后给国内写去三百多封信——“飞告各省满族大员自爱其种。”然后,他们也成立了自己的团体,其宗旨是:一、要求政府禁止汉人学兵;二、削夺汉官之权;三、杀灭汉人。前两条建议尚有实施的可能,但把汉人“杀灭”如何做得到?如果做到了中国的土地上还剩下了什么?

无法得知蔡公使和汪监督是怎样走出会场的。

从两人的姓名上判断,他们应该是汉人。

要清晰地梳理出仇恨满人的言论从何时蜂起,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反满情绪自大清帝国建立那天起就存在。经过严厉的镇压以及两百多年时光的平复,这种情绪在帝国的国土上似乎已经淡漠。但是,庚子事变发生的第二年,这种言论再次蜂起,且言辞愈加激烈。一九○一年《国民报》刊文说,如今的大清朝廷无法代表中国:“夫云清国者,一家之私号也,一族之私名也,而以吾汉族冒之乎!……今试问之曰,中国之政府何在矣?曰满洲。夫既云中国,而政府乃满洲也,岂吾神明之胄乃与鞑靼浑乎,不然则汉种乃游牧水草者也,不然则奴隶也……”同年,《开智录》刊出文章,公开宣称统治中国的皇帝连同皇室宗族皆来自一个原始种族:满洲贼之盗我中华也,二百八十年于兹也。当明君失德、烈皇继统、盗贼繁兴、凶灾迭见之时,满贼乘机而入,垄断独登,视吾神明汉种,曾胡虏奴隶之不若。考其种类,乃居我国之东北,种原鞑子,国号满洲,地极苦寒,不利五谷,无以活命,则同猎野兽,取其皮而衣之,取其肉而食之,无狡猾、无礼义,如生理家所谓原人之起居食息,舍衣食男女之外无余思想者是也。其野蛮不仅惟此,无御风雨之宫室,如上古之穴居野处;无通书札之文字,如老死不相往来;聚则如蚁如蜂,争衣夺食;散则鸟飞兽走,人各东西。将蓬蓬之头发,永不整理,惟四周剃去小许,使青丝一束,臭压其头,重拖其脑,分三股成一束,牵一发而痛全身。激进者必须找到推翻大清帝国的心理依据。他们极力否认满人是中国人的原因是:既然现在的皇族不是中国人,那么清朝替代明朝便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改朝换代,而是中国人被异族统治了。只有这样的前提出现或是存在,挽救中国的首要任务才能是灭清。这种“造反有理”的谬论不合学理、不择手段,却是蛊惑人心、动员人力的最为简便有效的办法——在社会危机异常严重的历史时刻,煽动手段大于理性诉求是一种必然。

就连激进派的内部,也有人反复声明,他们推翻皇族的主张不等同于“杀灭”满族。这一点与满族皇室宗族一样,他们知道即使“杀灭汉人”也不能确保清廷统治的稳固。所以,激进的革命者不会真的认为驱逐了满人中国就能走向新世纪了——中国新型知识分子的政治理想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改朝换代,而是对当时绝大多数中国人十分陌生的一个政治名词的狂热追求——民主。

民主不是国粹。

帝制历史久远的中国不会产生民主思想。

中国古代的“重民”和“仁政”之说都是为帝王服务的。中国传统典籍中的“民主”一词的含义,自古以来就不是“人民做主”而是“为民做主”,而“为民做主”与世界近代意义上的民主思想可谓南辕北辙。因此,中国传统文化的母腹不可能孕育出近代民主思想,中国的民主思想只能是舶来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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