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段过程其实是一舞三步,循衍不息。1952年结识诗人纪弦,我饮酒的段数已可以系上黑带了。当时我们常聚饮又写诗的君子先后有楚卿、拓芜、沉冬、叶泥、德星、世旭、舒凡、罗马、痖弦、辛郁、一夫、梅新、沙牧、叶珊(杨牧)等,这些饮者中略可以三型分之:一、杜甫型;以饮酒为抒表情谊之用。杜诗云:"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明日重阳酒,相迎自酦醅。"间或亦应审美过程之需要,如:"醉里从为客,诗成觉有神。"再如:"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酒"一词常被杜甫嵌入律偶之中,呈出的是静态美。第二型是李白型,是以整个生命向酒投入,李诗云:"涤荡千古愁,流连百壶饮。"再如:"富贵百年能几何,死生一度人皆有。孤猿坐啼墳上月,且须一尽杯中酒。"李白酒兴之后,侠情大发:"三杯拂剑舞秋月,忽然高詠涕泗涟。"我们饮者中具此豪与者,以头角峥嵘的纪弦为首,世旭、舒凡、一夫、沙牧亦不相让。第三型则为"时社时李型",因人因地而殊,酒前和和气气,一旦迸发,怒指千夫,庙堂为之震撼。
饮酒制造感情事件亦引发解禁现象则十之七八惹人议论:卅年前,有一次是我与痖弦、戴天三人在基隆码头送客,却提着一瓶土制烈酒沿廊游走,逢着女郎便各饮一口并吟诗一句致以敬礼,一瓶喝光,不觉醺醺然,而海轮已不知去向,被送的客人觉得失望自是难免。
最"悲壮"的一次则是我与纪弦、世旭参与作家团访问金门,地主得悉是日是我生日,送来四大瓶红头大曲做贺礼,我又买了两樽。纪弦出生在保定府,与我认同乡,而身在太武山下,一时家国情浓,四人干了六瓶,"狂饮高歌"不免"飞扬跋扈",虽然表现着爱国情怀,同行的作家很多是滴酒不沾之辈,看在眼下大不以为然。最有兴致的一次则是在德星婚礼中,我与纪弦、叶珊据椅登高,面向新人,一口气各干了一瓶清酒,至今我还听得见,一口口咽下咚咚的鼓声敲着心房,这是我们写诗的人献出友情最真的方式,而在喝彩声中亦被着道学的非议:"狂客!"
在海外饮酒,如果是参加洋人酒会,则多半是机械之饮(在安格尔与聂华苓家例外),像汽车加油一般,可又真的要顾着酒后驾车,酒醉开车是不道德的,微酒之后,头脑清新如微雨后的空气,反应判断异常灵锐,这也是老酒友叶珊所同意的。不幸所谓"微酒"之于我,其量总是有点骇俗,所以离去时总有人以异样目光看我。在家中饮酒便自在多了,记得在爱荷华的时候,有一阵子挚友沈均生每日来我家小饮,一瓶"强你走者"威士忌两人平分,两副廻肠被酒流通,觉得投缘如此不负平生,日复一日,瓶子摆满窗台,有时饮过子夜,无处打酒,便开了车到保罗·安格尔的丽舍"偷酒"。那时他是博士生,我是第一年教书,朋友们不免前来警告,珍惜光阴要紧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