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愁予
有一晚,我站在街灯下快活地对自己说:"喝酒的人活一生却过两辈子。"
乙醇乃溶剂之母,是众所周知的,酒则因醇而香美,且更化为"性情"之溶剂,此亦为善饮老所乐道,即使平日设防藏真的人,在感情上坚壁清野,但一经醇酒融合,不仅门关城府大开,胸壑中流水百花亦无不呈现。所以"干一杯"用在感情交融上比之作揖握手亲颊拥抱都要有"功能"得多。我数十年饮酒如一日,平生知己多是酒中定情,这友情亦是数十年如一日,像是多股酒泉溶为一流,涤荡俗世,长波不渝。
我之爱酒,应该是感性上早于口腹上,小时候看古典小说,有的以酒为阳刚美的表现力(如《水浒》),有的以酒为智慧美的泉源(如《红楼梦》),无论是三碗不过冈的侠义或是行令吟诗的风雅,酒似乎是不可或缺的妙品,还记得第一次看京戏中美猴王大闹天宫,那猴子连连干杯的姿态使我鼓掌大乐。那时每逢年节,家人团聚,孩子们也须饮一杯以应时令,我每次总是斟满一盅,学着美猴王的模样一仰而尽,便博得大人的讶赞:"这孩子够楞啊,真行!"当然口腹是不受用的。
酒,与中华文化同寿,酒器,是华夏造型艺术的登峰造极。酒言酒语,是汉文诗词中的法术魔咒,使人醉而忘返。当我读诗而觉得诗是生命中的快乐时,我对饮酒已有了所谓的"境界"了。这岂不就是在蒙昧中自我认知的开端?我开始写诗是在北平,那时正是革命与反帝的浪潮激荡期,酒似乎是激情的酵母,我结识了几位长我数岁的写作青年,有时便跟着喝一些不知品味的酒,而我真正喜欢的却是饮酒时大家激烈的议论,这使我进入一个感性侠情的世界,有时喝多了些,微醺地走在街上,那平时不欣赏的昏黄的街灯,灰暗的房檐,都觉得亲切美好。甚至心中盘算,将来如何能为这"美好"的城市和屋檐下住着的善良民众贡献牺牲。这已不再是我真实生活的那一生,这酒后的另一生,已放逐了自许、烦忧和私欲,有一晚,我站在街灯下快活地对自己说:"喝酒吧!喝酒的人活一生却过两辈子。"
在台湾读新竹中学时,学校同学到景色清幽的狮头山远足。我诗心一动,便用午餐钱买了一瓶廉价的桂圆酒装在水壶中。逛了几座庙宇,大家在山巅午餐,我便站在树后冲着山水对着瓶嘴喝将起来。树边走过一人,赫然是训导主任也是带队的罗富生老师,他却关心地问我:"你怎么只喝不吃呢?没带便当吗?"他是我们高级班唯一本省籍的老师,堂堂的相貌,国语说的字字真切。我有点腼腆,又不好意思说出无余钱买饭,便俱以实告:"这是酒呢!""酒?什么酒?""桂圆酒","不可多喝的!来,到这边!"他走到山旁,首先盘腿端坐在石矶上,又说:"像我这样坐下。"我便对面盘腿危坐,风吹动我们的头发颇有些道场的形象,他没有责我之意,反而递给我一块面饼,又把酒壶要去也喝了一口。桂圆酒是橘黄清澈的,淡苦却又浓甜,我忽然想起了这句诗:"两人对酌山花开",眼中有些湿润,罗老师兼教地理,我是他班上成绩最优的学生,这不是他对我优宠的理由,而却是因为文化:酒;师生端坐,对饮倾谈,既和谐而又有无比的庄严。听说他曾在二二八事件时保护了辛志平校长一家的安全。罗老师是一位饮者,是一位教育家,更是一位侠客。
酒有兴近乎侠,侠生倩近乎诗;诗呈美近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