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叔青:回到哈佛(4)

没落世家六十岁的老小姐,隐居二十五年后,早上醒来,面临山穷水尽的地步,为了糊口,只好重操先祖经营过的杂货店……

回到乡村俱乐部的草坪,天还没全黑尽,晚餐是波士顿龙虾,坐在帐篷下十指齐动。同桌的谢治,罗拔的室友,拿了个人类学博士,又改行学医,现在是一家大医院的妇产科主任。

他曾到阿拉斯加调查爱斯基摩人。

"后来,我感到除了利用我的研究对象,没别的意义,论文写完了,我就改行。"

田野调查的最大收获,是领养了一个两个月大的爱斯基摩男婴。

"狄克今年大二了,"妻子安插嘴:"他是全家人的宝贝,我们亲生女儿嫉妒他,养兄比亲生的还受宠,她这样抱怨。"

二十年前的爱斯基摩人,轻易地把婴儿送给白人,而且以此为荣。

"现在不了,"安说:"阿拉斯加发现了油矿。"

谢治也是移民,十三岁从芬兰到了美国。虽然英文是他表达的主要语言,一直到现在,他还是认定东欧、特别是苏联,才是他血肉相连的根。

"俄罗斯民族……"他叹息着。

挥别暮色中安静的草坪,爬回宿舍四楼,脱下球鞋、牛仔裤,踏着星月去欣赏西班牙的佛兰米歌舞蹈,一路上,只觉得两肩空空,少了条南欧风的披肩。

树影拂动的院落,红砖古楼点着灯,二楼长方形大厅,最适合家庭式音乐会,今晚钢琴被推置一角,换上了吉他,六二年毕业的校友可真人才济济,连西班牙的舞乐也轧上一角。

暂从舞裙翻飞里退出,伫立阳台,吉他?琮,急急诉求,霎时不知身在何处。

第四日

仍然是在鸟叫声中醒来,打开古风的木窗,把方镜置于窗台,席地而坐,就着初夏的新绿梳妆。记起昨天波士顿美术馆,米勒一幅〈晨妆〉蜡笔画,惺忪的女人,双手搁置脑后,对着窗户中间的镜子梳弄发丝,微侧的裸背,似是仍可吸嗅到前夜激情的芳香。

看惯了米勒社会写实的〈麦田拾穗〉、壮实的农村劳动妇人,乍见这小画慵懒的晨妆女人,更觉可亲。

下楼遇见汤玛斯夫妇,他们起了个绝早,参加查尔斯河的怀旧划船,重温大学时的水上竞技。

早上三场座谈会,其中两场网罗了六二年校友的杰出人才,由精神医生、美国驻阿拉伯大使、法治诉讼律师担纲了"恐怖主义:原因和对策"的讲题,"什么是新闻学?"讲者包括作家、教授、《纽约时报》评论家等。

唯独我恭听的这场"教文学课程的危机",却有三位蛋头教授把持,虽然也谈到了小说改编成电视剧、电影一类时兴的话题,气氛相当沉闷。

演讲的地点是学生的音乐演奏厅,举目四望,?西洋古典音乐家的名字,莫扎特、巴哈、贝多芬,沿着墙角边缘庄严地浮雕镌刻,我被感动了,长形的音乐厅,像一只神龛,肃穆的供奉着不朽的作曲家们。

听众发问,使空气活泼了起来,我认出保罗的红恤衫,昨晚欣赏西班牙舞蹈的圆桌上,他与我们同坐,写短篇小说,在纽约市立大学教文学课,近年来兴趣转移到舞台剧,斯德哥尔摩剧团有意今夏演出他刚完成的剧本,保罗的妻子是位毛发稀疏,胖大丰满的瑞典人,获得几笔基金,从事瑞典神话、传说英译的工作。

保罗冗长的发言,等于演说,就他自己教文学的心得,向台上的权威前辈挑战,蛋头教授们闭紧嘴,不愿与他争辩,演讲草草结束。?

中午艾利叶宿舍前的草坪午餐时,保罗愤愤抨击这场演讲的人选,指称主席为了巴结蛋头教授,以便利自己的升迁,校友中文学教授的佼佼者,一律惨遭摒除。?

"散会后,老同学上来和我握手,"他带着几分雀跃:"还接到邀请,到阿拉巴马大学演讲,来回飞机票,还有演讲费。"

"是呀,有谁愿意到阿拉巴马去!"刻薄的插嘴。

保罗摸了一下头,也不得不承认:"一时冲动,答应下来。"

尾随苏格兰风笛回到新生食堂前等车,原以为罗拔会去听下午的座谈,没料居然随我跳上开往波士顿的车,与"都会"的士高的经理"超肉感的狂乱"一番。

大白天走入的士高的感觉是很奇异的。英国请来的经理手腕戴了条金链,大声疾呼:"的士高使每个人都是明星,一走入舞池,让震聋耳膜的音乐把自己膨胀起来。每个人自觉性感、重要、富创造力,在自我逃避的陶醉里,尝到为王者的尊严与荣耀,任意扮演自己想扮演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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