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叔青:回到哈佛(3)

波士顿博物馆收藏的中国书画,质与量皆闻名于世,每年慕名而来观赏的,不计其数,如非经过特别安排,到库存个别细观,和我一样享受不到特权待遇的,将是何等的失望!

紧邻的日本馆,偌大的木造结构,清清雅雅立了几个金纸屏风,空间的浪费,奢侈得令我又嫉妒又羡慕。

穿行装模作样的和服展览,武士道的剑履盔甲,一间又一间,暗恨博物馆长厚日本薄中国到这种程度,也不怕招忌,莫非他又是研究日本艺术的专家?

转过头,挨了一记闷棍,整个日本馆全由他们的文化部捐建,相借连一枚钉子、一块铜片,都是用日圆买的,这是一个有钱就几乎可以拥有一切的世代,还有什么好说?

夺门而出时,瞥了一眼雕塑馆那尊隋代观音,通身披挂的缀饰珠串,不知怎的,使她看来像个褴褛的叫花子……

就这样结束了波士顿博物馆。

然后,我们取道高速公路,来到Essex郡的乡村俱乐部。新英格兰的显贵,再大方还是有所保留,有意把校友们的活动限制在游泳池、网球场、户外草坪上,只开启了两间女厕所,使得整个下午大排长龙。

我却乐得躺在盛夏还绿得滴出水的山坡草坪上,幕天席地,任阳光轻咬着手脚、微螫着脸颊,也就不在乎躺在门后那一屋子的豪华了。

遗憾的是帐篷下烧烤的汉堡包,干硬难咽,咬了几口,到大门口等下午去萨冷的车。

若说此次东来,就是一游萨冷,似不夸张。七十年代初期,我还是纽约市立大学西洋戏剧研究生,看过亚瑟·米勒《熔炉》剧中重现美国移民初期,萨冷大肆猎捕巫师妖术的惨剧,引起我对这靠海的新英格兰城锁的悬念。米勒旧事新编,以之讽刺并控诉五十年代美国反共的白色恐怖。

巴士沿着大西洋岸一路过去,日光下,海面凝止,像蒙上一层胶,隔着紧闭的车窗,尤其渗不出一丝海应有的气味,临近萨冷,海水更是妖蓝。

这是一个连天都蓝得邪门、妖影幢幢的古城。一六九一年,大肆捕猎巫师的结果,留下了当年禁闭女巫的地牢、审判的法庭、巫师博物馆……

为了打发移民初期烦闷无聊的雪天午后,牧师的女儿倾听黑女佣讲述妖法巫术,让她施展半生不熟的催眠法,女孩中了邪似的满地爬,牧师斋戒驱魔,拷问黑女佣,她却嫁祸邻居两个不受欢迎的女人,萨冷陷于开始惊恐之中,建立了审判巫师的法庭……

这场规模浩大的猎巫惨剧,吊死了十九个无辜的生命,牵连四百人,屈打成招,下到牢里,也有坚决否认暗通巫妖的,被手镣脚铐、身压重石以之惩罚,最终难免一死……

灯光打在墙上最后一个龛里,萨冷捕猎巫师告一段落了,然而,这冤案没有完,也完不了,两个半世纪后,借尸还魂,这一回是抓共产党。

五十年代的冷战时期,麦卡锡议员的"非美调查委员会"指控自由主义的知识分子为包藏祸心的共产党,反共的白色恐怖像疾病一样,从白宫蔓延开来,殃及电台、舞台剧、电影从业员,连德国剧作家布莱希特也名列黑名单,拒绝招认与左派有任何瓜葛的,即惨遭解雇,致使清白的人,为了自保,变成控方证人,出卖友好同事,拖人入罪。

亚瑟·米勒身受其害,写出《熔炉》一剧,他也曾被传出庭,坚决不肯扮演告密者,供出所谓共产党同路人。

回到街上,萨冷的中午静得像死,连空气都屏息了,青幽幽的蓝天,倒映街心,像是走在白夜的感觉。

对街幌过来一个梦游似的木地人,胸前衣襟平整,并无绣上字母符号的痕迹,他乘坐五月花船前来的祖先,当年带上岸的,更多是清教徒的清规戒律,惩罚违规的市民,是将罪行绣在胸前,公之于众,D代表醉鬼(Drunkard)、I代表乱伦(Incest)、A字是通奸(Adultery)。

霍桑《红字》里的赫丝特,灵感来自十七世纪清教徒宗教笼罩下,一位胸前长袍戴了金色A字的年轻女人。

矗立岸边的七角厢房,因霍桑的小说而闻名,这部继《红字》之后的长篇小说,主题是阴魂不散的过去。萨冷海港没落之后的鬼气阴森,一向使霍桑对光天化日的描写感到棘手,他让他的小说人物躲在暗无天日的"七角厢房"楼上--一栋殖民初期曾以华美的花园著称的古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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