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叔青:回到哈佛(2)

里德短短的一生,境遇反复,出生西部富家,进哈佛读书,受到新英格兰世家子弟排挤,不肯吸收他为俱乐部、课外活动会员。

不甘被孤立的里德,连同异国学生组织了"世界俱乐部",定期对国际事件交换意见。日后里德以记者为业,深入墨西哥战区采访农民革命,同情列宁的十月革命,有赖早年哈佛与国际学生的接触,拓展了他关心全人类的视野。

时代毕竟进步了,午餐会上,致欢迎词的学生,一个黑人、一个白种女生,对舍监着意的安排,校友们莫不莞尔,还是不久以前,碍于种族、性别歧视,这两个学生是会被拒于哈佛常春藤门墙之外的,更遑论现下流行的男女共住一室了。

四年之后,跨出亚当宿舍红色的拱门,以后里德所走的路,与他的贵族教育完全背道而驰。

为了晚上波士顿通俗音乐的演出,才五点半钟,就聚集在网球场内进餐,没有想到音乐会提前开始了,整团哈佛学生乐队,高举喇叭铜管乐器、扛着大大小小的鼓,从看台一路吹打过来,指挥是个精力过胜的女生,她领着队伍上下蹦跳,团团围绕着校友,吹奏他们熟悉的足球赛曲子,一曲完了,又是一曲,吹得校友们个个眼睛湿润,容易动情的,放下刀叉,掏出手帕拭泪。

乐队吹吹打打,把我们送上车,沿途发现交通警察各据十字路口,挡住来往车辆,任我们飞驰波士顿古风的街道畅行无阻,全车的人对着形同虚设的红绿灯痛快鼓掌,身为"哈佛人"的意义全在于此。

带着享受特殊待遇的晕然,步入灯火辉煌的波士顿交响乐厅,悬挂欢迎六二年校友的旗帜,洋溢着节庆的气氛。从这一季开始,波士顿通俗乐团已迈入一百零二周年,当初,赫根斯先生受了维也纳花园咖啡厅轻音乐的启发,在波士顿交响乐团创立后的第四年,就创设了使深怀文化优越感的波士顿人震惊的通俗乐团。

一向对轻音乐心存偏见的我,也不得不为澳洲籍女钢琴家精湛的技术刮目相看,在"跳跃的青蛙"旋律中跨出音乐厅,今晚的下一个去处是在时髦的"都会"的士高和势利的波士顿哈佛会所选择其一,我希望在声光中自我迷失、放纵一番的意愿,被罗拔否决了。向一位初识的太太表露我的心迹,她不无吃惊地看了我一眼。

"我儿子去了,"她说。"他明年进大学。"

只好讪讪地住嘴。

波士顿哈佛会所的门槛高不可攀,问了好几位校友,都不是会员,听说推荐入会的士绅,身份名望达不到要求,再是哈佛荣誉毕业生,也没资格加入。和纽约市中心的哈佛会所一样,同是屋顶极高的古风建筑,只是波士顿的更古老、阴森了些,悬挂旗帜、壁?的大厅,完全是英国古堡的翻版,六月天,坐在钢琴旁喝酒,背脊都渗出寒意,难以想像下雪的冬日,这空洞幽森的酒吧,将是何等恐怖!

我急欲回到寻常的人间,我们没有在这象征身份的会所久留,步出极有可能从约翰?里德的时代就势利沉闷如故的所在。

然而,里德是否找到了他的乐土?

他第二次回到革命后的俄国,过度劳累使他病倒了,治疗他斑疹伤寒的药,被封锁在港口之外,三十三岁生日前的几天,里德病逝莫斯科。

反苏维埃政体的无政府主义者声称,里德临终之前,曾对妻子路易斯说:"落入了圈套……"表示他对苏维埃政权理想的幻灭,实情如何,无从得知。可以肯定的是:幸亏里德没有继续活下去,否则一定受不了斯大林《震撼世界十天》在苏联被禁的理由是:全书中,找不到只字片语赞扬斯大林对革命的贡献。

第三日

早上游览波士顿的活动中,两个去处均出自华裔建筑家贝韦铭的设计:甘?迪图书馆和波士顿博物馆的新翼。

年前上海图书鉴定家谢稚柳先生,为了一睹唐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真迹,专程前来波士顿,细观这幅流落海外的国宝,提出惊人之见:他认为从宣帝以后才是阎立本真迹,以前是宋的摹本,裱的时候,接在一起了。

贝聿铭设计的新翼,把我印象中的中国艺术陈列馆秩序全打乱了。不仅阎立本的"帝王图像"无迹可寻,书画室狭隘不堪,展出不足十幅的作品,其中只有一幅明代唐寅的仕女画,衣褶线条遒劲,稍有可观,其余均非名家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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