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欧梵:重游布拉格札记(4)

"他们不必用枪打,我们登几幅照片,把他们本来面目暴露出来就够了,"Topol说着就给我看他们前一期的几幅杰作,我看到的几个人物也只能用两个字形容:庸俗。"其实,我们用这个英文字,有几层意思:手枪当然是一件武器;文学也就是我们用以自卫的武器:此外,这个字也可以指回旋--譬如回旋门,我们被政治转来转去最后还能幸存,这是另一层意义;我们的这个字像是从侦探小说中出来的,美国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侦探小说和电影中,主角不是都藏把手枪在衣袋里吗?我们故意用这个通俗的指涉来反抗所谓高调文学,我们杂志的内容五花八门,虽然很'前卫',但是绝不故作高调,也不高谈阔论(和某种中国知识分子不同)。我们常常开玩笑,有时候开得还颇有艺术,譬如这张美女照片,你看她多美,真是像一个历尽风霜的一代佳人……"

说着他就送给我一幅大照片和数张复制的明信片(现附上一张在此刊出),我看后觉得她似曾相识,好像是年轻时看过的无数好莱坞老电影中的人物,这个电影明星是谁?《第三个人》中的范丽?《谍海惊魂》中的那个神秘女间谍?莎莎嘉宝?但又不那么风骚……

一张模特儿广告

"我看,李教授,你看得有点醉眼?胧,"马丁?哈拉打趣地说:"且引一句中国成语:酒不醉人人自醉!不瞒你说,其实她是我们这几个人在一家酒吧发现的。当年我们常常去喝酒--捷克的文人各有自己常去的酒吧,哈维尔常去的那一家就在城中心,你去过了吗?我们去的这一家倒是不见经传,也不在城中心的热闹区,不过它很便宜,我们几个人当然都是穷光蛋。

"至于这位无名女士,她是个模特儿,我们觉得她很特别,有一种特别的旖旎和温暖,你看她那双脉脉含情的绿眼睛,从墙上望着你!"

"什么?原来是挂在墙上的……"

"广告!她作的是什么广告我们倒忘了,不过,这个倩影倒留下一段美好的印象,所以我们的一个美工朋友!就把她重照下来,又重新制版,就变成了我们的商标,你看,这第十七期的封面又是她!我们用她作封面人物始于第九期,还附了一个小标题:Femme Fatale(尤物)!"

好一个尤物!我心中真有点恋恋不舍,这一个作法,真是既前卫又颓废,正合孤意,不过照片看来有点陈旧,左下角露出原来墙壁上剥蚀的痕迹,看来这张照片也历尽风尘。

我翻阅第十七期的内容,真是洋洋大观,除了几位捷克现代画家、诗人、剧作家的作品介绍和访问外(单是画家Alen Divis作品的彩色版就占足八页),还有苏联作家(安德烈夫和罗萨诺夫)和漫画家的作品翻译,一篇论中国古画中的象征抗议精神的长文,杨炼和芒克诗的选译,最后还有一个西藏专辑。可惜我语言不通不能细读,不过至少我知道这本杂志的精神是国际性的,而不仅限于捷克本国的境遇;它特重文化,当然也没有忽略政治(据说政论杂志甚多,销路也较好);几个编辑明明知道要赔钱,却仍然不惜工本,我只能祝福他们好运。

"我能够为你们作点什么事?"

"当然要为我们在中文报刊上吹嘘一番了!"主编大言不惭地说:"此外,你还必须接受本刊特约编辑马丁?哈拉的独家访问!"

入境只好从俗,他们把我视为"专家",又是介绍捷克文学的功臣(其实真正的功臣是郑树森),我只好答应,约好明天在旅馆里谈。

五月卅日(星期六)

参观当代捷克画展

这个周末的游览节目,完全由克劳教授一手安排,他现在身为系主任公务繁忙之余,周末还不得休息,"舍命陪君子"去郊游,使我颇为不安。不过能有这个君子人陪我游览,也真是有幸,当然,蜜莲娜事先早已安排好了,我实在应该感谢她。

星期六上午克劳教授一个人开了小汽车到旅馆来接我,先带我去郊区的一个博物馆看当代的捷克画,我对此一窍不通,而他却十分内行,我们边走边谈,我逐渐发现捷克近廿年的画,和欧洲的潮流并没有脱节,从前卫到后现代,应有尽有,除了绘画外,我更喜欢博物馆中展览的雕塑人像,似乎更表现了某种心理上的面貌。我不懂艺术,不敢随便吹嘘,但克劳教授却不厌其烦地用他不太流利的英语向我介绍每一个重要的艺术家。看完后又带我到门口售票处去买画册,竟然没有像样的出售,他又再三向我抱歉,我倒无所谓,不过却发现一个现象:博物馆中从售票员到展览室的看守都似乎认得他,而且和他谈得颇为亲切,原来这正是他当年"下放"的地方!我于是好奇心起,礼貌地追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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