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实克教授当年有几位大弟子,各有才华,据蜜莲娜说,当时他最喜欢克劳,甚至介绍布拉格学派结构主义的大师穆卡罗斯基作为他的博士问卷人之一,共同审核他的关于《儒林外史》的论文,六八年布拉格之春的时候,这几个大弟子都很活跃,甚至在电视节目中大谈《文心雕龙》,当时捷克的汉学在知识界所占的地位可以想见。六八年后,普实克随着改革派失败而失势,大弟子烟消云散,有的流亡加拿大(蜜莲娜),有的到波兰,只剩下少数几个人留在捷克,在南部的布拉蒂斯拉瓦的高力克(HarianGalik),仍能利用机会从事研究,出版了不少学术著作,但身居捷克文化中心布拉格的克劳就惨了,拿了学位却无法教书,他就像昆德拉小说中的人物一样,被强迫下放。据他告诉我,当时捷克共产党的领导人物之中尚有识才的人,偷偷地安排他到一家博物馆去工作:"我每天在地下室工作,中午的时候,从天花板的窗外看到无数对女郎的大腿,她们每天中午下班去吃午饭,就从我办公室上面经过,真像那一部法国电影的主角--"克劳教授回忆当年往事时还忘不了幽默自嘲一番,真有捷克知识分子的典型作风。
与《红楼梦》相依为命
更令人敬佩的是他在受难期间,花了十几年工夫,每天晚上下班后翻译《红楼梦》;"我的太太作过编辑,对捷克文特有敏感,所以我译了就先让她看,修改,我们十几年来就和这本《红楼梦》相依为命,最后得以出版,竟然畅销。想不到一部中国的古典文学名著还能起这种"心灵治疗"的作用!也许这也可算是精神上的逃避,然而我宁愿把它看作另一种文化资源.以《红楼梦》的艺术世界来对抗当时的现实,如此活得才有意义!对于我的这一番诠释,克劳教授似乎也颇同意。后来他又断断续续的告诉我,除了《红楼梦》之外,他还译了不少中国古诗,不少捷克诗人精读过这些译诗,甚至得到直接的灵感和影响!克劳和这些人交往甚密,他所扮演的角色,使我想到和英国大翻译家卫理(Arthur Waley)在伦敦的"Bloomsbury"作家圈子中所占的地位相仿,不过,他毕竟受过磨难,不像卫理那么逍遥自在,他这一代人的心路历程和中国文学的关系,是不能仅以唯美主义等闲视之的。
那天下午,克劳又带我去一个附近小城的古堡,进到餐厅又有不少熟人上来打招呼,原来克劳又是常客。"当年这个古堡是属于公家的,我们常来--普实克和我,在这个餐厅吃了饭,就到后花园去散步!"克劳也带我到后花园去走走,望眼看去却像一座小小的凡尔赛宫!他又带我到楼上喝杯酒,忆起当年他们几个文人朋友常来这里开会的情景,有时畅谈一个周末,就住在这座小宫殿里!我听后一个主意脱口而出:"为什么不在这里召开汉学会议?"克劳面有难色地答道:"目前这个地方恐怕会回归私有,甚至可能改建为旅馆,我们已经不像以前那么有特权了!"
五月卅一日(星期日)
抒情韵味的芭蕾舞
昨天与克劳教授游兴甚畅,傍晚时分送我回布拉格,又由蜜莲娜教授"接班"带我到国家剧场去看芭蕾舞,我特别喜欢荷兰舞蹈家Jiri Kylian的作品,他采用雅纳契克的钢琴曲编舞,动作纯净而特具抒情韵味,中场休息时我赞叹不止!怎么荷兰人的艺术造诣如此高超?"他不是荷兰人!"蜜莲娜纠正我,"他是捷克人,流亡到荷兰廿年,现在又衣锦荣归了,他现在每年特别安排表演节目,并且成立基金会,回馈他的祖国!除了他以外,还有不少艺术家、音乐家,他们都回来了,你一定听说过指挥家库比利克前年回国指挥斯美塔那《我的祖国》的感人情景(我早已买了这张唱片)!所有的人都回来过了,就是昆德拉没有回来,也有人说他秘密回来了一趟又走了。"似乎不少捷克人对昆德拉有成见,我觉得自己对他的看法也有所改变,他的新作《不朽》我竟然读不下去,觉得法国味太浓,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布尔乔亚"感,远不如《笑忘书》那么令人震撼;其实在《人生难以承受的轻》这本小说中已经看到一些端倪,不过它仍具有哲理气息。一个流亡作家与其本国文化的关系本来就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当他的作品已经失去本国文化精神的时候,也许他真正变成"国际作家"了,然而,昆德拉的文学生命又如何延续?这个问题,只好有待来日解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