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欧梵:重游布拉格札记(3)

卡夫卡变成最热门人物

说起卡夫卡,七年前他可能是最神秘的人物,我每到一家书店就打听他的书,得到的是同样的漠然反应,好像从没有听见这个人,还是那位好心又大胆的导游女士,在趁着全团其他游客去购物的时候带我去瞻仰了他的墓地。这一次我旧地重游,不经意的又走进一家书店,马丁陪伴着我用捷克文打听,卡夫卡的名字还刚刚出口店员就拿出好几本书,马丁打趣地说:"你没有看到街上商店的橱窗挂的是什么?"--竟然是卡夫卡像的汗衫!满城都是;书籍、照片、壁画、戏剧、还有昨天观赏的歌剧,都是围绕着卡夫卡,想不到这位孤僻内向的艺术家,在经过半世纪的冷落后,却变成了最热门的人物。

又是另一种"媚俗"--卡夫卡的商品化!然而我还是高兴的,不禁又想起当年《现代文学》初创时老同学王文兴独崇卡夫卡的情景,我在大学二年级作学生时,仍然后知后觉,尚不知道卡夫卡是谁。今天早晨蜜莲娜带我参观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卡夫卡的出生地,在老城广场的入口,尼古拉斯教堂旁边,现在已改建成一个小型的卡夫卡展览馆,在展览馆壁上的放大照片堆里我发现了卡夫卡的未婚妻--名叫蜜莲娜,原来这位知名的捷克女汉学家的父亲也崇拜卡夫卡。

五月廿九日(星期五)

马丁·哈拉是一个颇有意思的年轻人,中文说得很漂亮,英文更是流畅,对美国的文化了如指掌(原来他在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念过书,作过研究,并且趁机周游各地),对于中国的那份热爱当然更是根深蒂固。他似乎是欧洲汉学家年轻的一代的典型,通过文化大革命的心路历程,现在当然更认同大陆年轻一代反抗型的作家。

布拉格"地下"文学刊物

我和马丁一见如故,因为除了汉学上的联系外,我开门见山地表示对捷克年轻的作家和作品兴趣更浓,说来凑巧,他本来就是布拉格一份地下文学杂志的编辑和撰稿人,所以我们一拍即合,今天兴致勃勃地来带我到他们的杂志编辑部,克劳教授和蜜莲娜女士也都去了。杂志的编辑部是在一幢极为陈旧的大楼里,刚走进去像是幢破落的官僚机构,原来这个如此,捷克"天鹅绒"革命后,所有的地下刊物都可以公开合法发行了,所以政府特别分配几间办公室给一些刊物,马丁和他的几个年轻朋友的刊物是受惠者之一。

一走进他们的办公室,马丁就介绍主编--一个年轻诗人Jachym Topol,他的英文也极流畅。另外还有一位诗人则需要翻译,还有一位年轻的女士在默默校稿,也不会说英文。

话匣子一打开,几个人七嘴八舌地争相介绍他们的杂志,并旦拿出好几期刊物给我看,当然又是捷克文,然而不论就装订、页数、美工设计,都远远超出我的想像,至少,较复刊前和复刊后的大陆地下文学刊物《今天》厚得多,他们送我的一本第十七期(出版于一九九一年十月)就有三百六十七页,这是合法出版后的幅度;几年前作为地下刊物时它的页数更多!

"这么厚的刊物,卖得好吗?经济上你们如何支持?"

"当然卖得不好!不过,目前还颇有影响力,因为我们这个刊物是目前捷克唯一的大型文化刊物!至于经济来源,当然是靠亲友支持。譬如我爸爸,他也是个有名的剧作家,是哈维尔的同一代人,他虽然不喜欢我们的新潮作风,不过还是暗中出钱支持。我们捷克也有代沟,作一个名作家的儿子真不容易,你看,我也非要出名不可,拿了老子的钱,出这本杂志,也出诗集,不让他专美于前!"这位总编辑TOpol的话,颇带自嘲口吻,但说的似乎也是实话。其他人听后又三言两语的揶揄他,我从字里行间得到一点领悟:捷克的两三代知识分子,虽然有代沟,但互相还是融洽的。克劳教授就是属于六十年代的知识分子,一九八六年布拉格之春失败后,被打入冷宫廿多年,现在又东山再起,仍然提拔年轻人,还特别为这个刊物译诗(杨炼的作品)。

文学是用以自卫的武器

"你们的刊物的名称有点费解,怎么叫作Revolver Revue?两个字一是英文一是法文,后者的意义很清楚,Revue就是评论,但前者的原意是手枪,有人叫做小左轮(我突然又想到王文兴的早期作品《玩具手枪》你们用来打谁?共产党的老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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