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开学是9月1日。通知是8月15日下发完毕的。我在家等到8月18日,还是没人通知我。大队给村口装了一个大喇叭,大小事情都是通过喇叭通知的。那几天,只要喇叭一响,我们一家就搁下手中的饭碗,或者正做的活儿,支起耳朵静静听着,喇叭里,除了通知开会,再没别的内容。
队长很忙,因为和外队争地界,正打着一场官司。官司输了,队里就要少一亩半地,因此几天间到大队又吵又闹,急得他嘴上燎泡一个接着一个出。雯淑呢,去了洛阳她姨家,一天一天地不回。这样的事情,我又如何敢和雯淑的爸妈讲,就只好在家愁得和爹娘一道火烧火燎。到了19号,无奈了,倒是大姐拖着疼痛的腰身,去找了队长。
很快,队长就端着饭碗到了我家,问明情况,把饭碗一推,让我送回他家,就刹了刹腰间裤带,大步去找他内弟了。
我们一家人都在等着队长回来。末尾,到了日头偏西,队长也没露脸儿。我急了,就去站在村头望。西去的土路,在山坡下像一条灰布带子,除了收工的人群,和懒懒回圈的羊群,硬是没有队长的影儿。
一会,爹来了。
“没回?”
“没回。”
爹就陪我坐着。我忽然发现,几天间爹老了许多,脸上的皱纹又深又稠,一道挨着一道。每一道里,都堆着忧愁和尘土。因为怕花钱,他把烟断了。拿惯烟袋的双手,这时候就拿一根柴棒翻来弄去。他的头上,发茬花白,顶着几根干草,像刚从草堆钻出来一样。和我同样盯着西路的双眼,茫茫的,像是没光。这时候,娘来了。二姐来了。大姐扶着墙壁,也一晃一晃地走来。她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扶腰歇歇。等二姐看见,去把她扶来,她的额门上已经有了一层密密的细汗,脸黄得如蜡纸一般。
爹看了一眼大姐,把头勾下了。
娘问大姐:“疼得很?”
大姐说:“没事……不疼。”这样说时,大姐的眼角有了泪。
就这么,我们一家五口,在村头的一棵树下,眼巴巴地瞅着西边。那条光秃秃的黄土道,从我们眼前伸出去,一直延伸到遥远的日落处。西山的那条深沟,又一次把日头吞尽了,只留下红雾在天边的山顶笼罩着。西道的途上,摇着一头黄牛,每走几步,就要对着天空,“哞——”地叫上一声,那声音粗哑而又沉重,像是对上天求救的呼声。我把目光从黄牛身上收回来,见爹依然面西,把头勾着,手里翻弄着烟杆似的柴棒。娘是平视着正西,脸又瘦又小,专注得似乎要把西道吞进她昏花的眼里。大姐呢,大约腰骨疼痛发作得厉害,脸上的汗瓢泼一般,水淋淋的;二姐脸上木木的,只顾扶着大姐,偶尔才扭头西望一下。看着一家人为我这样可怜地缩在暮黑的村头,我忽然想对着田野哭一场。
村里的炊烟,一股股地落下去。饭早的,已经端到门口吃饭啦。
爹急了,猛地从地上站起,把柴棒摔在地上:“娘的,咱不读高中了!瑶沟村42户人家没有一个高中生,不是也过了几辈子……”
爹走了。一家人望着爹的背影,忽然就都觉得没有意思起来。读了高中又如何?不也一样是回村种地嘛。爹说得对,第十八生产队,祖祖辈辈不识字,不也过了一辈又一辈。二姐说,娘,回家烧饭吧,不读高中日子还要过。娘叹了一口气,把目光从西路收回来,正要走时,爹却又从村里走回来。
“队长还没回?”爹问。
娘说:“没影儿。”
不知为啥,爹又坐在了原处,又捡起了那根柴棒在手里翻弄,又把目光搁到了苍黑的西路。
终于,一家人没有等到队长回来。
这时候,村中央却忽然响起了“当当!当当!当当!”的钟声。这钟声的节奏,只有队长才能敲出来。于是,一家人都怔了一会儿,就起身披着夜黑回村了。
敲钟的果然是队长。
要开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