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段日子,我好开心。二姐不去读书了,她忽然就时常找雯淑,还不断把雯淑找到我家里。雯淑家是市民,吃的都是国家供给的细粮,到我家就想吃红薯粉、玉蜀黍啥儿的。这样,我就去外生产队的地里偷玉蜀黍。
在耙耧山坡下,有一块早熟的玉蜀黍地,不知是哪个队里的,多说不足二亩。只要雯淑一来我就到那块地里掰穗儿。提个竹篮,把玉蜀黍穗放在篮底,上边盖几把猪草,这就回来了。有时候还会捎几把野果啥儿的。
不过,每次二姐都用怀疑的目光盯着我。
“是不是咱队的?”
我说:“是。”
“给队长说了吧?”
我就不耐烦:“敢不和队长说?”
这时候,姐姐就拿着穗儿去烧了,我和雯淑就坐在院落里,两人静默一会,不自在起来,就千方百计找话来讲。
她说:“你以后不要再掰玉蜀黍了。”
我说:“没事,给队长说好分蜀黍时就扣我家的。”
她说:“你姐真好……我只有哥,没姐。”
我说:“你叫她姐她会答应的。”
她脸红了,一脸都是笑。
这当儿,二姐已经烧熟了一穗玉蜀黍,双手捧着,烫得她“哎哟哎哟”,把玉蜀黍穗在空中抛来抛去,就像她和女娃们做“抓石子”游戏一样,一出灶房门,就把玉蜀黍穗扔在雯淑面前。雯淑笑着去捡时,没挨着就先叫了一声“妈呀”,然后,一瞬间,我们仨都盯着烧焦的穗儿,谁也不动。玉蜀黍黄爽爽的,皮儿烧成灰,裸出的籽儿,像牙齿一样一颗挤着一颗,每一颗的周围,都像日光一样黄亮;每一颗的顶盖上,都有一个半黑半红的小泡儿,有的破了,显出一个小坑,有的没破,则像半个反扣的稻谷壳。玉蜀黍浓重的香味,像小磨油作坊一样,在院里挥发着。我看见每每这时,雯淑的小鼻尖上都会急出一层米粒小汗。这时,我就很英雄地抓去玉蜀黍穗儿,把膝盖拿出来,双手握着穗儿的两端,眼疾手快,往膝盖一砸,“咔嚓”,穗儿断了,膝盖上留一层红血血的籽儿痕,疼极了,却装出一点不疼的气概,把又粗又大半截的玉蜀黍递给雯淑。雯淑说太多了,二姐说还有,立马就烧熟。接着,我又把这小半截一分为二,中间一段还可以,穗尾一段就不剩几粒籽儿。我把中间一段递给二姐。二姐伸手把穗尾一段接过去。我们仨人就围坐起来,剥着籽儿吃,“喳喳”的声响,很像是牛马吃料。等都快吃完了,二姐就会突然停下来,看看我,又看看雯淑,以为她要笑,我们嘴唇上焦黑的,可她却盯着半晌不语,末了才舔舔嘴唇,冷丁儿道:
“雯淑妹,你说连科好吧?”
雯淑一怔,脱口道:“好。”
二姐说:“我们不敢贪图别的,只求他高中毕业了,你给你爸说一声,能给他找个工作干……啥工作都成。他做事认真,有工作他会出息的。”
我不吃了,脖子一哽一哽,眼圈忽然热了。
雯淑把玉蜀黍从嘴上拿下来,一脸认真:“我常对爸妈说连科学习用功,成绩好。爸妈对他印象不赖,说像他一样懂事的人不多……到时候,爸妈会帮着找个工作的。有我的工作,就有他的工作。”
我感到羞愧。
可姐姐听了,两眼就含满了泪,一把抓住雯淑的手……这时候,我们都闻到了煳玉蜀黍苦味,同时惊叫一声,二姐就笑着跑进灶房,又笑着用铁锨头儿端出几穗着火的玉蜀黍……
那一段日子真好。太阳格外地温暖明亮,月亮也格外地清静圆柔。可是,到了8月间,离开学还有半个月,镇上考取高中的通知都发了,唯我和二姐没有接到通知。二姐不去读书是队长给学校说过的。可我准定录取也是学校说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