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瑶沟村的一轮日头(五)

因开会记工分,所以钟声已过,村人就陆续到了一片。会场是在挂钟的老榆树下。在榆树的一杈偏枝上,挂了一盏马灯。马灯下有一块捶衣青石,队长就蹲在青石上。他脸色铁青,双眼青果子似的凸爆着眼珠,把两只胳膊搁在膝盖上,一手握着拳头,一手捏着“炮筒子”吸,一口接一口地猛抽,烟头上不断烧起划燃火柴似的亮火。都知道,队长开会要发火时,总是这副架势。遇到了这种架势,开会的人就远远躲着队长,谁也不和他言语,找块石头、找个角落坐下听他咒骂。

除了大姐,我们一家都来开会了。

想问个究竟,我和爹都坐在马灯下,总觉得是我家哪儿得罪了队长,于是,爹很小心地上前说:“他叔,你刚回?我让连科他娘回家给你烧饭了。”

队长把炮筒烟从嘴里拔出来,冷冷说:“我刚从公社回来,连科的高中不能读了,被干部的娃子挤掉啦!”

爹呆着。

我也呆着,像正走窄路时,迎面撞到了墙壁上。

这时候,人们大都到了会场,一堆一堆,散成了几片,约有近百号人马,男男女女的劳力,还有到处窜动的娃儿,把老榆树下折腾得十分热闹。跑动的孩娃,马队般在人缝中跳着,踢起的灰尘和男人们吐出的旱烟,在会场上空绕来绕去。人群里,不断有拍蚊子的巴掌声。要来开会的,差不多都来了。队长吸完了筒子烟,把烟头狠狠往鞋底上一拧,呼地从捶衣石上站起来,旋着脖子看了看村人们,就大声骂了一句——

“我操他八辈子!”

人们都屏着气息,大人们把各自跑动的娃儿揽进怀里。会场上十分安静。

会议开始了。

“两件事,说完散会。”队长站在石头上,扯着嗓门道:“这两天谁长眼谁就能看见,我为那一亩半田跑破了鞋底——奶奶,官司打到大队,又打到公社。给大家说:我们瑶沟村输了!那地断给了一队!”到这,队长顿了一下,转了半边身子:“输了……我说输了活该!谁让我们十八队出不了人物哩?不要说县长、公社书记,连他妈一个大队党支部委员也没有。奶奶的×,都解放二十多年了,连个党员也没出。怪谁?怪瑶沟村的社员没能耐。人家一队呢?大队里有大队干部,公社里有公社干部,县上有县干部,连洛阳地区也有一队的人,你们说:我们的官司能赢吗?我说赢了才出他妈的鬼……真操他八辈子,那地我们不要了,让他们一队种着吃死吧!可我们不要那一亩半地了,却不能不要一个高中生——这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都听着:我们瑶沟村解放二十六年,今年出了一个高中生——连科考上县第四高中,学校也录取啦,可他奶奶的,有个公社干部的娃子,比连科少考47分,却把连科挤掉了。还是那句话:我们不要地可以,可不能不要一个识文撰字的人。没有识文撰字的人,再过一百年我们瑶沟也不会冒出一个人物头!大家说是不是……我说是。眼下我们瑶沟是太受欺负啦……明儿天,连科,还有他爹和我一起去乡公所讲理去,凭啥不答应我们瑶沟去个娃子到四中念书……”

散会了。

村人们离开会场时,破例没有拍屁股打灰的声音,也没有交头的嘁喳,一个一个相跟着,默默地离开了会场,好像都十分心沉。

我们一家走在最后。队长也走在最后。我忽然感到,特别地对不住队长,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极其不该做的事。

爹和队长并着肩,走得很慢。我迟疑了一下,朝前赶了几步。

“三叔……真不能念高中,就算啦……”

队长猛地车转身,把一样东西摔在我脸上。

“说你娘的屁话!回家去吧,不关你的事。”

我低着头,看见从我脸上落下的是一根炮筒子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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