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义是中将司令家里的花工。从新兵连分到军区大院警卫一连时,连里给每个新兵发了一张特长调查表,有人在表上的“爱好”栏里填了“机械”二字,就去学了开车;填了“书法”二字,就到连部当了文书。小义短视,他在“爱好”栏里只写了一个“无”。在入伍前的职业一栏里,人家都写“学生”二字,他却写了“护林员”。结果,他就分到司令员家里当了花工。
花工也不错,清闲、散淡。连里训练累了,只要给连长说,首长家里的花该浇水了,就不用到训练场上风吹日晒了。花工也有不好的地方,同是为首长和首长家里服务,公务员可以在首长家里随便进进出出,和自己家里一样;警卫员可以在许多时候,坐着轿车跟着首长参加这样那样的活动,神气活现的,就像自己也是首长一样,连从下边来的军长、师长见了都跟他蛮近乎;就是炊事员,有时也可以和司令员同桌吃饭,乃至往司令员面前的盘子里夹菜。可是小义呢,连和司令员说一句话的机会也没有。为此,小义很是不平,想了许多办法也无济于事。
刚做花工时,连首长和他认真谈过话,说他以后就是首长身边的工作人员了。首长身边的工作人员,最重要的是要机警、灵敏,随时注意保护首长的安全,但又丝毫不能影响首长的工作和休息。不能随便越轨去接近首长,拉关系、提要求。具体到花工,连长说警卫员有警卫员的任务,公务员有公务员的职责,而花工的活动范围,不能越出首长的那个小花圃。门前屋后的葡萄架,法国梧桐及别的树啊草的,这些东西需要浇水了,你就浇水,需要剪枝了,你就剪枝,不需要,你就回连队训练、站哨、出勤,一切活动由连队安排。不能花圃里没事还呆在花圃里,更不能花圃里没事了,还在首长家转来转去。
小义是个听话的孩子,好兵。他的一言一行都遵守条令、条例和连队的规章制度,恪尽职守,循规蹈矩,不越雷池半步。首长家所谓的花圃,无非是院里半亩多的空地上,种了许多花草,就有了一个自成格局的小花园而已。从有两个哨兵的大铁门里进去,是条一车宽窄的水泥路。路的两边,是有几十年历史的石头墙房子,两层,老兵们说那房子还是国民党时期盖下的,以后收收拾拾,就住了共产党的将领。路前是片水泥地。水泥地的上方,是三米多高的葡萄架。夏天,司令员常坐在葡萄架下的藤椅上看报纸,看文件;冬天,阳光上好的时候,也坐在那儿晒晒太阳,闭目养神。偶尔,有急事的时候,那辆军区大院最好的轿车就开进大门,停在葡萄架下,首长自屋里出来,从警卫员适时打开的车门坐进轿车,司机就把轿车倒了出去。司机是个老兵,相当于团长职务,倒车和前开一样,那么窄的路,倒车时路边的花草和冬青树叶子都未曾碰过。那天小义正在花圃里拔草,不知司令员出门时忘了带什么,司机风驰电掣地把车开到葡萄架下,像战时要取作战地图一样紧急,可公务员从楼里飞快地跑出来,送上的却不是作战地图,而是一个喝水用的不锈钢茶杯。尽管如此,司机还是接了茶杯,又嗖的一声就又把车子倒了出去,把小义吓出了一身冷汗,取一个杯子值得这么急吗?又觉得给司令员取一个杯子也是值得这么急的。从此,小义就对首长和首长家里的一切,身临其境地感到了神秘、神圣,也对自己的工作产生了如指导员说的庄严与庄重的感觉,觉得自己在花圃中每拔一棵草,每浇一次水,都是为首长服务,都关系着一个大军区的工作全局。甚至,有时他还觉得,关系着国家与民族的命运。可是到了后来,他呵护的花圃中的月季开了、芍药红了,满院郁香的时候。小义觉得情况有些变化。他发现他的工作没有他想像的那么重要。盛夏,烈日正旺,花草容易疯长,可连队饲养员偏偏生病,住院半月,连长竟让他去替饲养员喂了半月猪。他说首长家里的花园咋办?连长说你先回来再说。
他说这季节花草最易疯长呀。
连长说你放心地回来就是。
他说那花圃得去一个人顶着。
连长说,你这孩子咋这么犟,还像个兵吗?
他就回到连队,在营房一角的菜地边上,喂了半月猪。还有几只羊。再回到首长家时,简直把他惊出一身汗来,那花圃里的野草,竟比花棵还多。有片月季的周围,都是龙草、蓑草、狗尾巴草。有几棵原来从未见过的蒿草,长势很旺,竟比月季高了半个头。还有从大院花房搬来几桩盆景,像老柳根、北方鹊梅和迎春桩子,都生生被野草吃了。小义有种失职的感觉,像犯了极大的过错,心慌慌地圪蹴在花圃中拔草打枝,从上午八点,干到中午十二点,待首长和他的秘书从办公大楼下班回来,自花圃边上过去,他才觉出腰酸背疼,觉出该下班了。然欲动身时,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杂草如此疯长的花圃,首长每天都要从它边上来回过往几趟,怎么能没有看在眼里?看见了又怎么不说?还有那英俊高大的中校秘书,人长得和电线杆子一样笔直,军装上连一点污渍,连一条皱褶都不曾有过,他的整洁、规矩,有条不紊,在小义的军旅生涯中,从未见过第二个。可似乎,中校这么一个洁净、讲究、酷爱齐整美观的人,竟也没发现这半月花圃的荒芜杂乱。
这叫小义感到伤心。原来司令员对花花草草并不放在心上,不像已经年过七旬的老司令员那样,热爱生活、热爱环境,离休了,家里还有两个花工,每天每天,三个人都在他家那偌大的院里——花圃里忙个不停,有说有笑的。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小义回连队匆匆吃了两口米饭,就又赶在上班前的几分钟里,进了首长家的花圃院落(规定花工的一切工作时间,都在首长上班之后),待首长从那石砌楼里正要出门上班,小义便开始了工作。他把一棵一棵的蒿草拔掉,有意放在水泥路边,好像是为了马上把它们处理掉,才不得不放在那里一样。为了引起首长注意,他还故意把几棵最长的蒿草斜斜地伸向路的中央,那是首长和秘书的必经之地。然后,小义着装整齐,戴着帽子,系着风纪扣儿,在花圃里出力流汗,挖土、浇水、打枝,一边弄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一些响动,偷偷看着从楼里出来要去开会或上班的司令。
司令已经年过六十,身材并不高大(这让小义有些失望),微胖,头发花白(这在小义意料之中),因为脖子较短,不是重大的庄严场合,比如阅兵,比如从北京来了更大的首长,他都从来不系风纪扣儿(这在小义意料之外,但又似乎在情理之中)。没有重要事情,上班时都是司令在前走着,那英俊小生一般的校官秘书跟在他的身后,一手端着首长的茶杯,一手拿着首长的帽子,而首长自己,则提着他的那个已经很旧的、装了许多文件的公文包。那天的景况也依然如此,首长在前边慢慢走着,秘书怡然地跟在他的身后,到了水泥路上堆的蒿草那儿,小义原以为他们会停下来,兴许会批评几句,但如果看见自己正大汗淋漓地忙活,司令员定然会问:小伙子?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哪里人呀?首长也许还会说,大热的天,干活又累,把帽子摘了,军装脱了,穿个背心、衬衣就行。说完这些,首长说不定还会问些什么,说些什么,可限于小义的人生经验,他怎么也想像不出来。但这些亲昵的问话,如寒冬里的日光一样温暖的问话,小义以为首长是一定会问会说的。那时他正把一根胶皮水管从一棵花下朝另一棵筑了窝围的花下移动,直腰时便偷偷地朝首长那儿瞅去。可是,首长到那捆蒿草面前,并没有停下脚来,也没有扭头朝花圃这边看看,而是将脚一抬,从斜伸到路中央的蒿草上走了过去,径直到院墙外的马路边上,同在那儿等着,和他一样提了一个黑色公文包的另一个首长说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