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义的伤心,就像自己做学生时,精心写了一篇优美的作文,而老师没看,连作文中的错字都没给纠正一样,就用红笔在作文的后面写了一个“阅”字似的。如此,小义对自己的花工生涯,进行了深刻的反省和总结。结论是,首长除了工作并没有别的喜好。之所以家里有这么个花圃,是因为有那么一片空地。可有了这个花圃,就得有人去看管料理,就得有小义这样一个编制在连队的公务班。或许是,老司令员离休后爱花如命,家里有专职花工,新司令员不配一名花工就不合时宜似的,因此也就有了小义和小义的职业。小义有些后悔,入伍后填表时,不该填“护林员”三个字。其实,他初中毕业以后,村里的坡林,总被人砍伐偷盗,村长就派他们几个年轻腿快的,没事多到槐林走动走动,以期能抓住一个盗贼。可他们什么也没抓到,而且,那些比他年岁大的,一边守护树林,一边自己伐树去卖,对此,他既不习惯,又难以容忍,就从那护林队里退了出来。前后也就三个来月,可他算是护林员吗?也许是吧,只是不够称职罢了。而最为重要的,是因为他当了三个月护林员,也就决定了他往后的命运,使他成了首长家里的一名花工。可偏偏首长对花花草草并无偏爱,这就使得他的工作,如同爱好抽烟的人给不会抽烟的人递烟一样,既无意义,并且自讨没趣。
当一个人发现自己的工作既无意义又没趣味时,他是要为此付出代价的。小义就是如此,养花养草,他不再像先前那样认真了。记得自己以前总把花圃里的野草斩尽杀绝,把花圃分成四大块,十几个长方畦儿,以便下雨保墒和人进花圃沿着畦埂走路;把每一棵芍药、月季、芭蕉的下边都围成一个土圈,以便单独浇水;还把那些木桩盆景,全都用砖垒了架子,摆在上边,以便观赏和洒水清洗枝叶上的尘土。现在,他对工作懈怠起来,有时该浇水了,他懒心无肠,心想晚两天也不打紧,有时该剪枝了,他不想动手,索性让它疯长两天。最不该的,是他回了一趟老家。父亲做了阑尾手术,住进了镇卫生院,他向连队请假说,父亲肚里有瘤,良性恶性不明,已经在县医院住了二十多天,光手术就做了五个多小时。回家以后——问题出在回家以后,父亲突然问他:
小义,你咋冷不丁儿回来了?
他说,我是司令员家的公务员,一听说你住院,首长非让我回来看看不可。还掏出许多自己买来的补养品,说是首长给父亲买的。这就惊动了左邻右舍,惊动了村长、镇长。
村长说,小义,你每天都和司令员见面?
小义说,每天不知得给首长倒多少次开水哩。
村长领来了镇长。镇长还给父亲扛来了一箱方便面,一箱健力宝。
镇长说,小义同志,咱们镇出你这么个公务员不容易,每年几十个人当兵,可他们当几年兵连师长都很少见到,你竟天天和大军区的司令员在一块,有时还在一张饭桌上吃饭,我代表镇党委,向你恭贺、道喜,也代表镇党委,请你给咱们镇上办一件事情。
小义心里嘀咕,可还是说道,镇长,你说吧,什么事儿?只要不太违犯规定。
一点都不违犯规定,镇长说完又问,司令员是中将不是?
小义说,当然是。大军区司令,哪能不是中将。
镇长说,大军区司令员比省长和省委书记大吧?
小义说,大。还不只是大一级两级呢。
镇长说,那你让他给咱们镇题个词,就三个字。就写“程岗镇”三个字。写完你寄回来,我们刻一块大匾,挂在咱们镇老寨墙的南寨门上。
小义说,镇长,就这事?
镇长说,就是这事。
小义说,我回部队立马就把题词寄回来。
回到连队问题就来了。司令员家里真正的公务员是警卫一连公务班的班长,小义去找班长,说了镇长的要求,他以为班长会和镇长一样不以为然地说,就这事?谁知班长把眼一瞪,说李小义,你别忘了你自己连团员都还不是呢,还敢给首长添麻烦!小义不明白为啥自己不是团员就不能找首长题个词,难道说因为自己进步稍稍慢了一点,首长就不愿题词吗?小义想不明白,对班长就存下意见,对班长有了意见,就越发想让首长题词,好像题不题词不再是他在镇长面前的承诺,而是关系到他在班长面前的尊严。于是,小义立志要拿到首长的题词,就在一天上班之前,在司令员家的花圃边上,拦住了首长秘书,紧张得满头大汗,说明了自己的意图。
秘书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秘书很吃惊地问他,你是谁呀?哪个连队的?怎么敢擅自闯到首长家里来?
小义也异常吃惊地望着秘书,又扭头瞟一下身边的花圃,说我是首长家的公务员,这里的花工。
秘书想起来了,但没有想起在哪儿邂逅相遇的,只是看着小义,说这样吧,有什么事让你们连长指导员来找我。然后就往首长家里去了。走了几步,又回头交代,你们在首长身边工作,最不该给首长添麻烦,这纪律你们连长和指导员没给你谈过吗?
小义木然地立在那儿,很是后悔不该回家以小充大。不该说自己每天都和首长见面,给首长倒水,还时常和首长在一张饭桌上吃饭。自己只是一个花工,只不过在首长家院里的花圃中忙活,不像司机、警卫员,总在首长身前身后;不像公务员,总在首长家屋里屋外,客厅书房;不像炊事员,总在首长家餐厅、厨房和首长家的饭桌周围。迫于无奈,小义只好给父亲写了封信,说不巧,首长下部队检查工作去了,这次是到边防,到与某某国相邻的边境,得一个月才能回来,请父亲转告镇长,不要着急。一个月后,小义又给父亲写了一封信,说非常对不起镇长,首长从边境回来,几乎没停,就又到北京开会去了,时间是半个月,请镇长谅解。半个月后,小义又写信告诉父亲,说首长从北京回来,要组织一次重大演习,这演习关系到解放台湾,关系到中美关系、中俄关系与中日关系,对整个亚洲都将产生影响,事关重大,中将彻夜难眠,昼夜操劳,像毛主席当年在延安窑洞一样日理万机,他不好拿这么小的事情去干扰首长,务请镇长耐心等待,待演习圆满结束后,他一定把首长的题词寄回去,同时还让首长给镇长个人写一幅条幅,镇长可以送人,也可以挂在自己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