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赶集的妮子(3)

店主又喝了一口汤,不是真的活过九十四,是你对你奶奶有没有这份心。

妮子说,那我就多买几绾线。

店主说,凤凰满袍绣,老人升天吃穿都不愁。说你有孝心,老人就能长寿。问:你拿了多少钱?说十块。店主就说十块不是?那就买五绾吧,用不完了重拿回来退还我。说过来吧,我帮你挑,一种颜色要上一绾儿,回去用不上的下次来赶集你再退给我。店主便搁下饭碗,帮着妮子挑了五绾儿,花花绿绿,每绾儿虚虚绒绒也就一筷子粗,五绾儿团到一块也没有一只麻雀大,可它又是那么轻,那么滑,以至于妮子把画报纸钱夹取出来递上那十块钱票时,以为自己是真的十块钱买了一个野雀儿鸟,以至于她拿着那一张书纸包的五绾儿线没有立马抬脚往门外走,似乎生怕那鸟从她手里突然扑棱棱地飞走掉。倒是店主一眼就看穿了啥儿样,从柜里抽屉中取出五毛钱递给妮子说,说妮儿,不在姨这儿吃饭,你就到前边牛肉铺里吧,五毛钱买两个烧饼,一碗不要钱的牛肉汤,汤不够了就让他们续,反正那汤不要钱。

妮子没有去喝那不要钱的牛肉汤。不要钱她也不能喝。犁了一辈子地,到头来又被人宰了剔了骨,碎了肉,妮子喝不下去那肉汤。妮子去吃了一碗鸡蛋面。她没想到五毛钱能买那么大一碗鸡蛋面。是海碗,她吃得又舒服又撑胀,面里虽然鸡蛋少了些,可油花儿还是一层地漂。离开镇街时,她手握着那五绾儿线,有些感激那卖丝线的店主了。她让妮子买了五绾线,还让妮子吃了一海碗面。线虽然多了些,可妮子想用不完了可以放到那儿,自己从学校回来,空闲了也可以跟着奶奶学学刺绣啥儿的。

妮子离开镇子回家了。

来时是十二里的路,回去还是十二里的路,一点都没变,可妮子觉得回去总比来时的路要短。来时总是觉得咋还没到?可回时一转眼就到了半途路上的柿树下。这棵柿树又低又矮,是棵偏脖儿,一边树冠蓬旺,一边枝丫稀疏,可蓬旺也好,稀疏也罢,横竖今年是个小果年,树枝上除了满树半黄的柿叶,很难如往年样一抬头就瞅见一树的柿果了。村人们在往日赶集回来,大挑儿小包,一般都要到这树下歇脚。然而妮子到了这棵树下,她却不想歇脚了。不是不累,是日头已经西偏,奶奶说让她日落之前一定、一定要赶回村子里。她给奶奶一下子买了五绾儿线,她想立马就赶回家里去。可到那柿树下面时,有个赶集人正在树下歇脚儿,她朝人家看了一眼。这一看,人家就和她说话了。人家和她说话她就不能不接话茬儿了,这也是礼貌呢。人家说:小妮,歇歇呀。她说日头落山了,我得赶紧儿回家哩。人家说,哪村的?她说前边梁下的。人家说,这么近一会儿你就到家了,说歇歇吧,一会儿和我一块走,我就从你们村头上过。又说你渴不渴,渴了我去玉蜀黍地里给你折一根甜秆儿。

妮子本来是不想歇脚的,可说不歇脚,人家和她说话,她却立在了路边的树荫下。她本来也是不渴的,可人家说去地里折一根甜秆儿,她却觉得嘴唇有些干。她就那么立在树荫下的一片草地上,用舌头舔了舔干嘴唇,看见那歇脚的人,果然站起来,说我也渴得很,你看着我的东西,我去折两根甜秆就回来。这当儿,妮子就看清了歇脚的男人有三十几岁,黑裤、白衫、短头发、高鼻梁。树荫下有一对空篓子,篓子里铺着的一层麦秸草,还有一些猪粪便。大约儿他是到集镇上卖猪娃子,挑着一担猪娃卖掉了,挑着一对空篓回来了。不知道为着啥,妮子喜欢那些卖猪的,不喜欢那些卖牛、卖羊的。她不喜欢猪,所以她就不讨厌那些卖猪的。她看着他一步步下到路边的玉蜀黍地里了,有个布袋儿在他的屁股后面紧挂着,每走一步一拍一打。不消说,他卖猪娃的钱都在那个拍打他屁股的布兜里。看着那个布兜儿,妮子有些想笑,她不知道他们为啥不像她一样叠一个画报纸的钱夹儿,而用一个布兜吊在屁股上,又土气,又难看。还又不便当。妮子很想给他叠一个硬钱夹儿,把他屁股下的布兜换下来。可妮子这样想时,他却已经走进了玉蜀黍地,像山羊进了深草沟里一样不见了。

这是一块大极的玉蜀黍地,斜面坡,路在梁顶,往田里探头看去,便有些居高临下。玉蜀黍差不多已经透熟,每一棵缨顶都是勾着脖儿,焦着顶缨和穗包的红缨丝。庄稼地是一片土黄色,有一股成熟、生香的玉蜀黍味在山梁上漫漫飘飘。妮子看不见那人在哪块场地寻找甜秆儿,但能听见庄稼地里热燥的哗啦声。她不知道他为啥走进地里许久还没走出来,忽然到来的口渴像一团干啦啦的粗布塞在她的嗓子里,她想一路走着一路嚼着甜秆儿的水,像她上学、放学时渴了走在路上一样儿。她想自己到玉蜀黍地里找甜秆儿,走了几步,看看树下那人的一对篓子就又站下了。她在田里找甜秆儿,就像在河滩上随意找一块鹅卵石,一找一个准,可她不知为啥那人找两根甜秆儿竟那么慢。

她有些焦急地站在地边上。

终于他就从田里出来了。

空着手,脸上硬着一层僵儿红,手里拿着一段要扔未扔的玉蜀黍秆,立在田头他就像要求妮子要做一件啥儿事,乞求妮子他没有把甜秆儿带出来,一定要请她宽谅他。他脸上挂着一层汗,似乎要说啥却又说不出口,就在那儿把脸憋红了。妮子不知他刚才说话的利落哪去了,丢到了哪儿,她望着他那涨红的脸,替他首先说了话。她说你没找到甜秆呀?他说,你、你进来找吧,我不知道哪是甜秆儿。

一个庄稼人竟不知道哪根玉蜀黍是甜秆儿,不就是那些又细又高、不会结穗,别的玉蜀黍都熟了它却还青着的就是甜秆儿吗?妮子瞟着那男人,她有些嫌他笨,又有些可怜他的笨。她没有把他笨的话儿说出口,把目光从他紧张、木呆的汗脸上收回来,她就从他身边钻进了玉蜀黍地。她在前边走着,他在后边跟着她。她说你在外边看着你的东西呀。他便立下来,说我跟着你看看咋儿找甜秆儿。看她没有不让他跟着的含义,他便又跟在她后边朝玉蜀黍地深处走去了。

西去的日头已经从灿灿的黄色转成了淡淡的红,落在玉蜀黍棵间有条儿有块,像无数红亮的玻璃片儿散散地落在庄稼地。腥甜温热的熟穗儿味,在玉蜀黍棵间像水样流动着。邻着路边的甜秆儿棵早就被人折断吃去了,妮子就一直往地心的深处走,到地心的一棵楝树下,她忽然看见那树荫里摆着几根剥了叶皮、秆儿发红的甜秆儿棵。刚剥下的玉蜀黍叶子还翠翠地扔在地上,一看便知是刚刚被人折好、剥好,放好的甜秆儿。妮子过去拿起那几根甜秆儿,转过身望着那男人,说这不是你找的甜秆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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