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赶集的妮子(2)

用了妮子最多时间的是开辟在镇南的自由市场,十几亩耕地,忽然就都盖上了全是单砖薄墙、石棉瓦屋顶的简易房,卖鞋的、卖帽的、卖各种布料和从城里进来的各式衣服、塑料玩具、布娃儿铁枪的个体户及现剪现做的缝纫店,七七八八,一应俱全,全都安置在那一间间的简易房子里。妮子像钻进了鸽子笼一样,这间出来到那间,上家看完转下家。所有的店主都是聪明人,都有一眼看穿她不是买货的主,在店里该喝水的喝水,该打牌的打牌,瞟她一眼,就和没看见一模一样。这样反好,妮子像独个儿走在一个动物园里样,好看了多看一会儿,不好看了溜一眼就走,待把最后一家卖碗卖筷子的店铺看了后,一抬头,秋火火的日头不觉间就烧到了正顶上。

妮子要去办她的正经事儿了。她心满意足,连集镇上卖草帽、袜子、钉鞋修锁、镶牙理发的店铺她都看过了,像去年、前年她看的一本小人书,三遍五遍,一页一页全都看得滚瓜烂熟,把里边的故事背熟在了肚子里。现在,集镇上从东到西,由南到北,哪里卖啥儿,哪家店铺在哪儿,她也全都知道了。她没有理由再在街上东游西逛了。她该买完丝线去吃饭,吃完饭拿着丝线回家了。

丝线店就在百货店的一边儿,十几米,邻着一家私人开的名叫经济饭庄的小饭铺。第一次到店铺门口看了时,她就是看了个丝线铺儿在这儿,待她又回头来到店铺时,她不仅看见店铺在这儿,还看见丝线店原来是一间夹在饭店和商店中间风道的油毡屋,借了人家两边的红砖墙,在后边用土坯一垒,在前边用碎砖一砌,留下一个门道,在门框上泥了白灰,写了丝线二字,也就成了丝线商店了。这叫妮子感到失望。转了这么多货足光亮的店铺,最后竟到这么个有两席空地的小店里。而且,店里低凹,怕雨天进水,故意在门口垒出个挡水的台阶,上去台阶再往店里进时,像突然一跳,跌进了一眼黑黑的井。

店主是个有四十几岁的妇女,宽脸、剪发,穿一件绸布短袖的小领布衫,看她的脸样,是乡下的妇女,可看她的衣样,她又是镇上见多识广的女人。不知道为啥,妮子一跳进店里,便有些不够喜欢。她想买一绾丝线就走,所以到那用旧桌子改制的柜台前,往左右墙上看看,瞟瞟那墙上都糊了报纸的店壁,她却没有仔细去看那正在墙角坐着烧饭的女店主。可那店主却早早、早早就一眼瞄上了她。

小妮儿,你要啥?

店主倒是热情。不消说丝线店也是集镇上的专卖店,不买丝线的人不会来她这儿闲游瞎逛儿。妮子在屋里闻到了一股因为低洼的潮湿味,还闻到了一股丝线上的染彩味,还有店主煮饭的黏糊糊的热面味。她把目光搁在了桌柜里边靠墙打起的箱柜上。那箱柜都架在条凳上,大小均匀,分出十几个方格,每个方格里都放着一种颜色的丝绸线,红的、黄的、绿的、黑的,还有鹅黄和紫黑,绛红和银白,每一种都包在纸里,露出的部分又闪闪发光,在白天也燃着电灯的光亮里灼灼地生辉。还有几个空下的柜格儿,放了一些陈旧的毛线和她的碗筷,成了她的碗柜和筷篓。妮子用最快的速度浏览了一眼店里的陈设,她说我买一绾儿黄丝线。

人家说是这种?

她说是那种鹅黄的。

人家说就要一绾儿?一绾儿够啥用?

她说我奶奶的送老衣裳全好了,就剩袍子的边儿少些黄丝线。

女店主没有马上给她一绾黄丝线。看了看墙上的一个挂钟,见时针早已指过了吃饭时候,人家说妮儿呀,你还没有吃饭吧?我这刚好烧得多,你过来吃上一碗吧,说看一眼我就知道你不是镇街的人,你是大老远专门从乡下跑来买丝线的对不对?好妮儿、坏孩娃我只消一眼也就知道了。我一眼就看出你是那种特别疼你奶奶的好妮儿。看你脸上的累、鞋上的灰,你至少跑了十里、二十里的路,你爹、你娘咋能舍得让你自个儿来赶集?真是的,胆子也太大了。啥儿呢?你说啥儿妮子呀?啊,是这样,我想着就是这样儿,凡独个儿来我这买丝线的孩娃、妮子都可怜八百的,都是自小就跟着奶奶、爷爷长大的。我一眼就看出你是自小跟着奶奶长大的妮子呢,所以我不敢说你没了爹娘那样的话,就说你爹你娘咋舍得让你独个儿来赶集,胆子也放得太大了。过来呀,妮儿你过来,为了你奶奶寿袍的丝线,你过来随便挑,要啥儿颜色挑啥儿色,要多少你就从那柜上拿多少,有钱了你就给我留一些,没钱了你姨我就不收你的钱。

妮儿,你过来,过来你随便地挑。

妮子就立在柜台的道口上,她没料到店主会是这样的好,让她吃饭,让她自个儿动手挑线,还让她没钱了就把线拿走。整整一个前晌儿,她走了几个市场,转了几十家商店,都觉得她不是买主没有一人和她说话儿,使她眼睛疲累,舌头却闲得发木。可到了这丝线店,这原来她不甚喜欢的店主却一口气和她说了那么多的话,亲得不像娘奶,也像姑姨啥儿近亲戚。妮子有些感动了。妮子有些像要找谁在大街上走来走去,一天没找到,天黑了,不找了,却又猛一抬头碰上了。她怯怯而又有几分亲昵、几分歉疚地望着在关火的店主说,我、我奶奶说就要一绾儿鹅黄的丝绸线。

店主把那蜂窝煤灶的上口关上,又端下饭锅,用圆铁盖儿把上口盖上,再把煮好的糊涂面条搁在铁盖上。她做这一些时,仔仔细细,慢慢悠悠,似乎生怕弄起灰飞落到锅里。因为仔细,她没有看妮子;因为慢悠,她也没有忘了和妮子说话。她说妮儿,你是说你奶的寿袍就剩下一道下边了?

妮子嗯着,向店主点了一下头。

店主把煤火钳儿挂在墙钉上,说你妮儿到底还是小,还是不懂事,你听没听说过孙子给爷买上一包烟,爷能活过八十三,孙女给奶多买一绾丝,奶能活过九十四?

妮子睁大眼,朝店主摇了一下头。

店主取过碗,开始盛着饭,她问:

你真的不吃呀?妮儿。

妮子又点了一下头。

她往碗里盛了一勺、又盛了一勺说:

那你就买一绾吧,只要你不想让你奶活的年纪大。

妮子的脸有些红怔了,望着店主没脸说出啥儿话。

店主端着饭碗,用筷子在碗里挑搅着又长又筋的机器面。

你过来挑线呀妮子,要啥色你自个儿挑啥色。

妮子呆在那儿没有动。

店主吃了一口面条说,你不要了是不是?

妮子说,多买一绾线,真的就能活过九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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