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子很早就想要独个儿去赶一趟集,这里走走,那里看看,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想买啥买啥,想吃啥吃啥,而不是像跟着奶奶那样,连上厕所也得招呼一下,即使奶奶不站在庄稼地的路边候她,也立在路边的厕所门口等着,仿佛离开奶奶,离开大人,她会果真丢了一样。赶集是妮子最快活的事情,就像一个羊羔儿被散在漫无边际的草坡。在人缝中藏着,和羊羔儿在草棵间藏着一模一样。她喜欢闻人们的汗味,喜欢冷丁儿看见大人们把自己的第三个扣子扣进第二或第四个扣眼里,那一长一短的衣襟,在他们的肚子上拍拍打打,可他们还以为自己穿戴整齐,走起路来头昂得老高。还有,村里的媳妇们,去赶集那天,把木梳在水里蘸蘸,将头发梳得又光又亮。过年才穿的新衣从箱子底儿翻了出来,却又不穿,只是披挂在左边肩上或是右边肩上。那样子如同商店里的衣服架儿,展挂了衣服却并不是为了遮体保暖,而原本就只是为了让人瞧瞧看看,让人悦目地感叹感叹罢了。
妮子知道自己还小,还不到和村里姑娘们一样涂脂抹粉的年龄,还不到和媳妇们一样把孩娃们哄骗着留在家里,自个儿桃红杏白地到集市上买这买那,让男人们的目光在自己头发上、新衣上溜来溜去,却又不正眼去看那些男人们,快活了还又在过后骂人家男人们不正经、不要脸。妮子打心里瞧不起村里的姑娘、媳妇们,想你打扮得春绿秋黄本来就是让人家看的嘛,可人家看你了你为啥儿还要去骂人家呢?妮子想,长大了我也要打扮得和她们一样好,打扮好了我就让人家看。谁看我了我朝谁笑一笑,还站在那儿不走不动可着人家看,或者站在那儿转过来、旋过去,让人家实实在在看够。妮子甚至想,谁看我了我就给谁一些钱。只要我有钱,我就给那些说我漂亮,说我穿戴时鲜的男人们。
不过,要紧的是自个儿要独自先去赶趟集。要不独个儿,别说让男人们看个够,连自己多瞧瞧集市上时鲜的男人女人,奶奶都不让。妮子已经多次给奶奶说要独个儿去赶集,奶奶每次都是眼一瞪,说你说啥?不要命了你?敢独个儿去赶集。有一次,妮子谎称要和村里别的几个妮子一块去赶集,奶奶便端着洗到半途的饭锅愣在院落里,问都有谁?妮子说有羊妞、草枝,还有邻家的小莉姐。妮子说了这样的谎话,像把自己脱光站在了人前样,脸上热热烘烘,心里叮里叮当,可是奶奶没有看出来。奶奶说要这样你们就去吧,说着就端着饭锅往灶房走去了,喜兴得妮子差一点要从院里尖叫着跑到村街上。然而,奶奶走到灶房门口儿,却又转过身,眯着眼睛说,妮子,你等会儿,我去隔墙问问你小莉姐姐到底去不去。
奶奶就去了。把饭锅放在脚地上,让鸡们在锅里随意叼着,自己一颠一颠往邻居家里走着。看着奶奶真的要去询问,妮子瘦小的额门上急出了一层汗珠儿,待奶奶快要走出大门时,妮子突然蹲在地上,大声地叫唤着,奶奶,我肚子疼哩,疼死我了,你快来给我揉揉吧。
妮子从小就不知父母去往哪儿了。家里桌上有两个黄木牌位,奶奶指着这个说,这是你爹;指着那个说,这是你娘。可妮子想,这怎么会是我爹、我娘呢?它们是涂了黄漆写了黑字的牌牌呀。妮子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那牌牌怎么会是爹娘。想不明白,也就不再想了。反正有奶奶,吃的、穿的、玩的,奶奶啥都不缺她妮子的。可奶奶就是不让她独个儿去赶集,不让她独个儿去山梁上割草放羊,不让她独个儿去外村走亲戚、串门子。
奶奶守着她,就像守着生怕羊啃、猪拱的一株小苗儿。可是,到秋假中的这天一早,奶奶还在床上睡着,却把她从梦中叫醒来,说妮子,你不是想去赶集吗?她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说今天是集日?奶奶说今儿是初九,阳历十五号,你独个儿去赶集吧,奶奶不再陪你了,奶奶头有些晕。说你早些去,早些回,到集上给奶奶买一绾儿黄丝线。
妮子在集市上转了三圈,才似乎明白原来奶奶让自己独个儿来赶集,是因为村里压根儿就没人来赶集。早先儿农闲,妮子和奶奶或跟着别的大人们来到集上,三五步就能碰到一个村里人。在猪市上能碰到村里卖猪娃的男人们。在木市上能碰到为盖房娶媳来买木料的小伙们。在蛋市场能碰到那些来卖鸡或鸡蛋的媳妇们。在卖衣卖鞋的店铺里,村里的姑娘三五成群地这铺进,那店出,试试这个,看看那个,买一条裤子能跑五家店铺,买一块布料能拿十种布料在自己身上试着让别人尝味儿,看效果,评评比比,最后挑花了眼,觉得哪一种颜色都好看,哪一种颜色又都有些美中不足啥儿的。可是,今儿天,妮子从西到东,又从东到西,连她最不喜欢的木料市场,路过时也多瞅了几眼,生愣愣是没有碰到一个叔儿、婶儿、姨儿们。
秋熟了。该掰玉蜀黍了。大人们都已经农忙了,来赶集的是那些庄稼在三朝两日之内还不需下棵的农民和前些时不知忙着啥儿,农忙了忽然发现农具缺欠的庄稼人。他们要把运送玉蜀黍穗儿的车轮子修好;要把刨玉蜀黍茬的锨头刺儿捻细;要把从田里往田头盛送玉蜀黍穗儿的箩筐、篓子等家什准备齐全,所以他们来赶这农忙前的末集时都脚步匆忙,要买啥儿就直奔啥儿市场,讨价、还价,买完了就走。
一个集市上好像只有妮子悠闲,不用买割玉蜀黍棵的镰刀,也不用买翻地用的铁锨,更不用去想收完秋后立马就要播种的小麦。奶奶说地里的玉蜀黍要三天五天才熟,她要趁这几日闲暇,把她的送终寿衣准备齐全,说她身体还好,不把妮子养大嫁走了她不会离开这世界,可又说把寿衣准备好了以防万一。奶奶已经缝了一冬一夏寿衣,啥都齐备,眼下就剩下一个寿袍的花边。花边需要一绾儿黄色丝线,她今儿独个儿来赶集,就是为了给奶奶买一绾儿丝线。街市上的赶集人比往日少了许多,连先前卖衣服的市场上都没了早时鼎沸的人声,冷冷清清,逢五遇十的集日,比背集并不繁闹多少。
妮子已经在镇上百货商店东边的一间小屋里找到了那一间丝线铺,可她没有立马进去买丝线。好不容易独个儿来赶集,她要在大街上转足看够再来买。现在买好拿在手里转着悠着就没那么便当了,说不定还会把丝线弄丢在大街上。奶奶给了她十块钱,说一绾丝线最多两块钱,讨讨价说不定一块六也就买到了。说买完线你还剩八块来钱哩,想买啥你买啥,想吃啥你吃啥,可千万不能把钱弄丢了。妮子把钱装在自己的裤兜里。那裤兜里有一个她自己用画报纸叠的钱夹儿,又光滑,又漂亮,先前都是装着几分、几毛钱,最多不过是一块两块钱,然今儿那里边是整整一张的十块钱,沉沉甸甸,每走一步那钱夹儿都在她的大腿上拍一下。拍一下她就知道那钱夹还在她身上,钱也还在钱夹里,所以她在街上走着,从来不像村里的媳妇那样没出息,见了厕所都要钻进去,不是大解或小解,是进去乘着没人看看带的钱还在不在自己贴胸、贴腿的身子上。妮子不怕钱丢,就怕那画报纸钱夹不再拍她大腿上的肉。画报纸硬硬滑滑,隔着兜布拍着她的大腿根,就像一只手轻轻在她的身上拍着抚弄着,使她心里舒展而安稳,仿佛夏天快睡时奶奶用扇子给她赶着蚊虫扇着风,惬意又轻快,轻快又舒展。
妮子已经在大街上转过几遍了,从半晌儿转悠到了日平南,在菜市场看了黄瓜、茄子和韭菜,在木市场上看了檩木、椽子和刚伐倒的树。那些东西都与她无关,之所以去看看,走马观花,就是为了证实自己独自来赶集,连哪儿哪儿都看了,角角落落都没剩下来。不过,牛、羊市场她没进去看,那是个大院子,她只在门口站了站。那些主人太过短情了,日日年年地你用牛犁地,现在它老了,犁不动了,你就把它牵来卖掉了,让人家牵回去宰杀煮了牛肉杂碎汤;还有那羊们,从来没吃过一顿好东西,最好的饭也不过是春来时的草,可到头来你还是把它卖给了卖羊汤的人。妮子恨那些来卖牛、卖羊的人,她可怜那些牛、羊们,不忍心进去看它们,就只好在牛羊市院的大门口,张望几眼便慌慌地躲着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