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猪毛白猪毛(5)

门是榆木板,碰上去的指关节就如敲在了石面上。在月落以后的黑色里,那干硬硬的响声如小石子一样飞在村街的房檐下。声音响进去,没有从柱子家响出回应来,只有狗吠在村里回荡着。

根宝又用力敲了几下门。

柱子回应了——谁?

根宝说,是我,柱子哥。

柱子问,根宝呀,有啥事?

根宝说,你开一下门,我有话跟你说。

柱子从屋里出来开门了。他到大门前先拉亮了门楼下的灯,然后哗的一下把双扇大门打开了。

门一开,根宝就扑通一下跪在柱子面前。

柱子忙朝后退一步,说,根宝,你要干啥儿?你这是干啥儿?

根宝说,柱子哥,你让我去替镇长蹲监吧,你好歹成过一次家,知道做男人是啥儿滋味哩,可我根宝立马就是三十岁,还不知道当男人到底啥味儿。你让我去替镇长蹲监狱,镇长肯定得问我家里有啥困难事,我对他说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他把你媳妇和孩娃送回家里来好不好?

柱子盯着灯光下的根宝不说话。

根宝便朝柱子磕了一个头,说,柱子哥,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柱子说,我让你去了,你会替我在镇长面前说话吗?

根宝说,我要不先把你的难处说出来,不让镇长把你媳妇和孩娃讨回来,我根宝就是你柱子哥的重孙子。

柱子说,那你起来吧。

根宝便又向柱子连磕了三个响头才起来了。

匆匆忙忙一夜过去了。

来日早升的日头在仲春里光辉得四野流金,山脉间的田地、岭梁、树木和村落都在日光中透发着亮色。吴家坡在这个春日早晨醒来时,谁都知道根宝家里有了喜事了。根宝要去替镇长住狱了。包裹已经捆起来,被褥也都叠好用绳子系了哩,白面油烙的葱花饼也装进了干粮袋子里。

根宝要做镇长的恩人了。

他喝了一碗蜀黍片儿汤,吃了咸菜和油馍,提着行李出门上路时,看见大门外有许多的村人们。李庆、瘸子、柱子、东邻的哥嫂,还有嫂的表妹。昨儿他们连夜订了婚配,她说你去十天半月肯定回不来,说你就是去住一年、两年我都会等你。然后,她就又一早跟在表姐身后来送他。村人们大都还不知道她是他的媳妇了,只把她当作是跟着表姐来看热闹的人。爹在他身后提着铺和盖,像儿娃出门做大事儿一样,满脸的喜庆和自豪。他把烟袋丢到家里了,特意吸了带着过滤嘴儿的纸香烟,可又不是真的吸,仅就是燃了让一丝青烟在他嘴前袅袅地升起来。娘手里提的是根宝的干粮袋,一出门看见东邻嫂的表妹子,她便一脸灿然地朝人家走过去。根宝没有听见娘和人家说了啥,只看见两个人说了两句话,嫂的表妹竟从娘的手里要过干粮袋儿提在手里边,又如过桥时搀扶老人一样扶住了娘。在这送行的人群里,她就像一朵盛开在夏时草坡上的花,因为也是镇上的人,家里和镇政府仅隔着一堵墙,儿娃时端着饭碗还常跑到镇政府的院落里,加之她和她表姐的见识是一般的多,穿戴、言说、行止,和吴家坡人有着无数的差别与异样,所以她搀扶着娘的胳膊时,看见的人便心中清明了,眼里更加有了一种惊羡的光。门前的人群原本也就十几个,可待根宝一家走出来,站在那儿和人们说了几句话,转眼间人群就是一片了。有的人正要下地去,听说根宝要去做镇长恩人了,也就慌忙过来道着喜,送送行。说根宝兄弟,奔着前程了,千万别忘了你哥啊。根宝就把目光从自己那香熟发光的对象身上收回来,笑着说奔啥儿前程哩,是去替人家蹲监呢。那人就又说,替谁呀?是替镇长哩,你是镇长的救命恩人呢,还以为你哥我不知道你有多大前程嘛。

根宝就只笑不说了。

根宝就这么在送行的人群中慢慢行走着。前面是人,后边也是人,说笑和脚步的声音如秋风落叶般响。爹在他的身后,有人去他手里要那行李提,他说不用不用却又松了手。而后从裤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拆开来,一根接一根地朝着人们递。人家不接了他便朝人家的嘴里塞。根宝很想朝柱子走近些,柱子和李庆、瘸子他们好像没昨夜命运相争的事儿一样,一团和气地挤在路边上,可人群围得紧,又都要争着和他说话儿,他就只能隔着人群和柱子他们招着手,点着头,表白着自己的歉意和感激。村里是许多年月都没有这样送行的喜庆繁闹了,就是偶尔哪年谁家的孩娃参军入伍也没有这么张扬过,排场过,可今儿的根宝竟获着了这份排场和张扬。他心满意足地朝村口走动着,到饭场那儿立下来,扬着手,连声说着都回吧,回去吧,我是去蹲监,又不是去当兵。然而无论他如何地解释着说,人们还是不肯立住去送他的脚。

人们都簇拥着他往梁上李屠户家门前走去。

李屠户已经在梁上的日光里朝着这边人群招了手。招了手,根宝脚下的步子就快了。可根宝的脚步越快,李屠户却越发地招着手,似乎还把双手喇叭在嘴上,大声地唤了啥,因为远,没能听清楚,人们就猜他是让根宝快一些。

根宝便提着行李小步跑起来,他不想让李屠户在梁上等的时候太久。然而在他丢开人群朝着梁上跑去时,李屠户身边那个昨夜儿帮他屠宰的小伙子却从梁上跑下来。两个人相向地跑,近了时,小伙子就立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可着嗓子叫唤着,说刘根宝,李叔不让你再来了,说镇长一早从镇上捎来了话,说不用人去替他顶罪了。

根宝淡了脚步站下了,像电线杆一样栽在路中央,望着那个小伙子,唤着,问道,你说啥?天呀你说啥?

小伙子大声说,不用你去了,说镇长轧死人的那家父母通情达理呢,压根儿没有怪镇长,也不去告镇长,人家还不要镇长赔啥儿钱,说只要镇长答应把死人的弟弟认做镇长的干儿就完啦——

这一回,小伙子说的根宝全都听清了。他立在那儿脚跟有些软,努力把一身的力气全都用到脚脖上,使自己不至于突然瘫下去。然后把目光投到山梁上,他看见李屠户在梁道边上正指派着几个人往一辆车上装着鲜猪肉,背对着他,舞之又蹈之,肩膀和门板一样宽,有力得没法说。

紧随着他,村里送行的人们也都说说笑笑跟近了,像一个人拉着一辆大车爬到了半坡上。根宝很想让李屠户或者跑来唤话的小伙把说过的话,朝着村人们再清清白白地述说一遍儿,他就又慢慢朝着梁道走了过去。

日头又升高了些,艳红艳红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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