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子沟,乱石盘(20)

最前是三爷的远房侄儿抱着三爷的像,后边一对孝子,各端六碗、六神油炸供品,一只半熟童鸡,卧在一个白盘里,一块半熟的猪头肉,横在一个白碗里,绑了葱的红筷子,插在肉中间。再后,是三爷同姓的低辈近孝们,各人手持一根缠了白纸条的柳木哀杖。接下,是一口黑漆的柏木棺材,四寸半厚,十二人对抬,个个压得咬牙,另有一帮杠人,散在周围,不时来和这十二人对换。棺材后是对吹的两班响器。响器后是按门户对出的孝子们,各提一个纸扎的童男玉女,或金马银马,或金山银斗,花花绿绿,拉开长长一串,再后是看热闹的闲人们,一队一团。送葬队伍的阵势,犹如一条没头没尾的龙。三月一过,三爷魂入天堂,为之大喜。两班响器先吹了一曲《送终调》,就都开始吹喜喜乐乐的《入天堂》、《江河流》、《三月风》、《百鸟朝凤》、《万雀归巢》,一曲一曲,如江河开堤,溪水跌崖。宏大的,滚滚来,哗哗去;细微的,响声,叮叮咚咚。整个寨子沟,都是民乐声。时而炸起的两响炮,“咚!叭!”一高一低,一脆一闷,在乐声中,像一台大戏中点缀的重锤鼓。

戏老旺好久没有听过真乐了,他满脸光彩,静静听着,手里挎个大的柳条篮,篮里装满了白纸钱,不时地抓一把扬到天上去。那纸钱飞上去,旋下来,打着转儿落到送葬的人身上。望着那些钱,戏老旺听一会儿箫笙,自己忍不住就哼句什么,到末了,他就索性不停地唱下去。乐声太大,没人听得清他唱了什么词,好像他是翻来覆去地重复着一段儿的那么几句。他用力把声音抬高些,有人听见唱词是:

人在梦里梦在人中

死在活里活在死中

哭在笑里笑在哭中

升天堂实是入地狱

入地狱实是升天堂

迷迷迷你迷我不迷

谜谜谜看我来破谜……

宰相六伯走在最前边,步子很慢,脸上很平静。为张罗后事他已经几夜没合眼,可眼里依然闪着亮光,很有神儿。好像是因为队伍太长,好像是为了让响器多吹一曲,他正走一会儿,又倒过身子,踮脚察看一下这少有的壮观场面,退走一会儿,压着前边想赶路的孝子。他像一队人马的总主事,统领着孝子们,干什么都极有节奏,一点不乱,显出了和朝廷三爷一样的气势和威武。

小娥走在棺材后,在女孝的最前边。她身着重孝,一套白袍。整个孝队,像飘在山沟的一带白云,又像缓缓爬山的一群白羊。小娥就如头羊一样,先还哭着,后来人人都在听乐声,她也就止了哭声,和人们一道听那对吹的响器。

三爷的坟在葫芦沟垴上。那是一块风水宝地,坐南向北,避风朝阳,前有河,后有山,左有日出,右有林地。说是三爷埋在这里,能保寨子沟人平安度日,天旱有水浇,天涝有沟排,风来了,有山挡,雨来了,有林避。一切葬式都按着习俗。墓用石砌了。三爷入土时,孝子全都不言不动,盖完黄土,把灵杖插在坟前,纸扎全都烧了,最后两班响器同吹了一曲《大丰收》,孝子们都在坟前磕了三个头,并向乐班、土工致了谢礼,才算完了一切。

该走了,人都一动不动。三爷去了,沟里不能没有朝廷爷,于是人们都眼望着宰相六伯。

六伯很和善地瞟一眼大伙儿,站在坟头上,终于亮开嗓子说话了。他说:

“三爷为寨子沟操劳一辈子!因为有了三爷,才有了咱寨子沟这几百口子人,男男女女,才都安心在这沟里过光景。今儿三爷走了,我们日子不能不过!俗话说朝上不能一日无主,寨子沟也不能一日无头。沟外世界上,镇算镇长,县有县长,村有村长,承包组还有小组长。我们寨子沟,不是镇,也不是村,归乡管,乡长不知道寨子沟有个乱石盘;归村管,村委会没有一人进过寨子沟,连寨子沟多少口人都还闹不清。我们不能按沟外的规矩选镇长、村长啥的,可不能不选个像朝廷三爷那样的人来主沟里事。念及我年岁较大,大伙又都叫我宰相六伯,我今儿组织各户人家,在乱石盘里开个会,议议这事儿。”

“有啥议,就你主事嘛!”六伯话一落音,皇后四婶好像怕烦一样,在人群中高声地叫了句。接下,人们就都说开了。

“别议了,六伯你主事。”六伯从坟头走下来,“我哪行。”

“你行,议了也是你。”

“是我也得议一议。”

“啥时议?”

“回去听枪声──还是三爷的老线枪。”

终于,孝子队伍跟在响器后,听着那轻松的乐调,下山了,回村了,解散了,像一片白云被风吹开了,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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