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程故里(26)

近处人都朝广木围过去,看见的人,立刻暗抽一口冷气,心里哆嗦着。大家的脸原来是木着的,透了凄然的惆怅和对广木家以后生计的担忧,那表情是为了别人才有的,为了广木的可怜才有的,听了广木媳妇的哭声才有的,是因为有人死了才有的,是被笼罩的气氛笼罩出来的。可见了广木,从天民提被角的手下看了那张脸,都心里紧缩一下,吓呆了,立刻脸惨白起来,似乎脸上的血全部退到身上了。那神情再也不是为广木、为广木媳妇、为广木一家。惊惧凝在脸上,心里眨眼间想到的全是自个一家人,爹和娘、妻与子、男人和女儿……全家老小,甚至连同亲戚朋友,都一同跳在脑里,他们眼下在哪儿,干啥儿,想啥儿,明明知道他们都是好好的,可偏要生出几分担忧来。从广木身边离开时,惊怕久久不能从村人们的脸上退下去,人们都嘴闭着,沉默着,谁也不说一句话。他们只是彼此看一眼,再看一眼。媳妇们从广木身边走过来,男人们从媳妇的脸上,看到了一堆劝说话、安慰话和有苦有难一同吃的情缘话。男人们过来时,上唇下唇死贴在一条直线上,眉头僵成一堆污水冻成的黑青冰,女人们就知道该劝的话,广木那张脸已经替她们全说了,自个连张嘴都是多余的。老人们从广木身边虚着身子过来时,就那么慢慢抬起头,慢慢睁大眼,略微瞟儿女、或孙儿女一眼,晚生下辈就终于在突然间懂得了父母或爷奶对自个的苦心和情感;终于明白,在这之前,无论自己多么孝,给老人的,远不及老人给自个的多;明白了老人的白发不是老了才有的,是为晚生下辈操心操白的,就终于开始为早先不听老人叨叨的劝说觉得良心过不去,为曾经不孝后悔得心里疼……

广木走了。

程族人都要来最后看一眼。

因为村里人都要来最后看一眼,天民就一直提着被子角。

提着被角儿,天民的胳膊棍一般,直绷绷的,不摇不晃。腿站得有了几分酸意,换了几次姿式,胳膊都始终在半空的一个位置上,始终让广木那张脸全在被子外。他从掀开被子始,看第一眼广木脸,心里就抖了一下,此后便把目光落在担架头儿上。那担架是两根椽子钉成的,广木脚头一个大钉还在外,他就一直盯着那颗钉,再也没敢看一下广木那张脸。

两程故里的人,分站担架两边,从东往西走,前边的走去了,后边的又跟上。一个接一个。

天青是最后来看广木的,他把眼落在那张脸上时,浑身猛一震,站住不动了。那震是从脚下开始的,一开始就传到了头上。一开始就结束。只一震,也只一震,他就钉在了担架前,看着广木那张脸,就像天民看着广木脚头的铁钉子,再也没有把目光移开来。他身子如树桩一般,纹丝不动,头勾着,像在暗暗数广木脸上的细毛孔,开始看在那儿,末尾还是看在那儿,一丝都没移目光。

天民还掀着被子角。

天青依旧盯着广木那张脸。

他只要把目光稍一移,天民就会放下被角的。可天民一直提着被子角,天青就一直看。

广木媳妇不知啥时不哭了。四下没声息,焦川溪的水声悄悄流过来。大白天能听到溪水声,这在村史上还是第一次。

太静了,惊惧越发不肯从人们脸上退下去。

过一阵子。

又过了一阵子。

突然,从庙门口传来了广书那尖利的嘶叫:“广莲妹子——你在哪……死得真惨呀!水在肚里冻成了冰砣子……广莲妹子——你在哪……”

这叫声就如睡在半夜时,突然从房顶传来了猫头鹰的尖鸣那样儿,一下把静寂叫碎了。所有从广木身边走过的人,都同时打个寒战,扭头朝天民这边看过来。

天民胳膊抖一下,终于放下了被角。

视线断了,天青慢慢抬起头,正好和天民的目光撞一块儿。四只眼睛,就如两对剑尖一样顶一下。又如四盏马灯那样,光都柔柔的,混到一块儿了。要说的都在各自的眼里。目光撞上了,对方心里的啥儿,各自就都知道了。

没啥再要说的了。

“抬走吧……”天民像在问,又像在说。

“都看过了……抬走吧。”天青像在说,又像在答。

终于,抬走了。

……

广字辈,广木是第一个入坟的。

天青在家睡了两天,一步也没离开屋,喜梅把饭端到床头上,他每顿也只起来吃几口。

夜里,没月亮,只几粒星星在故里的上空悬挂着,地上啥儿都是隐隐约约的。广木入坟了,家里静寞了,天青想去坐一会儿,说些话。他刚锁上房门,转过身,有个人推开大门走进来。

“天青叔──”

“广林!”

叔侄俩在蒙蒙的光里站一会儿,广林就在院里坐下了。天青也顺势坐在房下当饭桌用的半块石碑上。那石碑上的刻字是:“禁卫之外,不渐归之于农。将大贻深患。”天青的屁股就压着那刻字,望着广林不说话。

“天青叔,”广林开口了,“钱赔干了,身上连一分都没啦。广木哥人没了,我和广森不能让他把债带到墓里去。”

“你想……咋办?”

“叫广森守着娘,我还出去闯。”

“去哪?”

“洛阳。”

“……”

“我想过了天青叔,我还是要去闯洛阳,你借给我个本钱就行了。”

“五百够吧?”

“手头不紧就给我一千吧。”

天青起身进屋数了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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