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程故里(22)

将入正秋了。玉蜀黍有的叶已发黄。旱地的,缨已开始焦脆在穗头上。风一吹,连故里胡同中都有迷眼红缨。

这几天,细看就知道,天青眼里,血丝网了一层。人瘦了,下巴格外尖。咋样也没料到,备起修庙材料,钱竟比计划多出几成。藏书阁的料,他没让天民买,自个亲自去,结果花到两千上。想到修庙花了这么一大笔,他心说不出是啥昧儿。他不为修庙后悔,可毕竟这笔钱是他几年风雨心血,一丁就出手了八九成。若天民开始就说料的价高,也许倒没啥。谈低价,付高款,他觉得窝囊,又不能不付。好在马上就破土动工,大头开支已没了。

县建筑队的一班人马,已到庙里,脚手架也都打好。故里的五十几个小工,在脚手架下站了一片。今儿是农历初九,黄道吉日。天青拿着一挂千响长鞭,一捆二踢脚大炮,一到先祖庙门口,娃儿们就把他团团围住。广字辈的小伙子,从他手里接过纸鞭,三下两下,就拆开挂在了古柏树上。不知道谁把二踢脚拿走的,一转眼,明字辈的男娃,就都手里有了三个五个。建筑队的几个师傅,高高蹲在大殿房坡上,只要鞭炮一响,他们就要首先把房脊掀掉一块,表示吉日上房,炮恭鞭贺,彻底翻修。

房上、墙上、架上、树下、门口、男人、女人、大工、小工、娃儿,到处都是目光。上百双眼睛看着天青,就像一片极柔和的灯光,一块儿朝他照过来。只要他说声“点”,就要鞭炮齐鸣,一片呼叫!

太阳极温暖,黄黄的落在庙院。有几只麻雀从耙耧山上飞来,想往古柏树上落,一看庙院那阵势,又慌忙飞走了。庙外几个娃儿,没有分到两响炮,在追着大声嚷。天青站在古柏下,瞧着那一片热辣辣的目光,心里慌起来,血似乎比先前流得急。他不知道这一刻是高兴、是激动,还是别的啥,只觉心跳得像谁在用脚踹胸膛,不疼,但一震一震。他想说声“点”!可嘴张开了,忽然又想用胳膊从空中往下压。赶忙合上嘴,极快地把胳膊举在半空里……

来不及了。庙外有个娃儿点了炮。“啪”的一下,如同一声招呼,里里外外,鞭炮一同炸响、噼里啪啦,满世界都是爆炸声。明字辈的娃们,在响声中蹦着叫,整个庙院、整个故里都在炮声中抖。

天青的胳膊,从空中耷拉下来,脸上溢着笑,心里骂了句:娃儿们真该死,比我还急!

村里剩的人,也被鞭炮声炸出来,挤满胡同,朝着庙里拥。

天青拿出几包烟,先扔在房坡上,又给房下工作的,一人发一支。这一会儿,他心里不停地对自己唠叨说:就从今儿开始,农历八月初九,八月初九……

天青把烟从大殿下一溜发到庙门口。发完了,他自言自语似的对一个小伙说:“等一下,我回去拿。”就车转身子,走出棂星门,脚步又轻又快,如在地上飘。来到胡同口,刚好碰到天民和治保主任一道从村委会里走出来。天民一见他,劈头就扔来一句话:“不给我打个招呼你咋动工了?”

“咋了?!”天青脖子一扭,口气极硬,乜斜着天民。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天民这样儿。

“咋了……这庙不让你修了!乡里来电话,说眼下到处都刮让富裕户,捐款修学修庙成风,有文件要制止这类事。”

觉得身上“轰”一下,天青额角上有了汗,立刻声音柔下来:“天民哥,修庙出钱我心甘情愿呀。”

“这庙不光是故里的,”天民瞟他一眼说,“属上边保护的文化遗址,县上不让动,让秋罢乡里出面修。”

天青眼前有了金星儿,他猛一下觉得两腿又乏又酸,软软的,想往地上坐。看一下天民,咬了一下嘴唇,终于直直地硬着没有动。

“我已给乡里说好了,把能用的材料给他们,折腾不了几个钱。”话毕,天民走了。他是去庙院让大伙停工的。

木头一般,天青站着,半晌灵醒不过来。

治保主任跟着天民走了两步,犹豫一下,又回头压着嗓子说:“天青叔,我今儿才知道,让乡里出面修庙,是天民伯早就说好的。乡里还同意《全书》由他收藏了,说祖上遗传文物,可以不交,只要把《全书》翻印一套就行了。”

天青血瞪着双眼,从天民后身挖一下,他感到连天民的心都给挖到了衣裳外。

修庙停工了。

乡里的修庙计划和天青的压根不一样,大半材料不能用,能用的又用低价买。一下子,天青的积存,十成折了六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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