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程故里(12)

日子极惬意,风调雨顺。昨儿天落了一场雨,玉蜀黍吱吱叫着长,满世界都是嫩绿色。地上津津湿,田里进不得人。村人们在街口闲站着。这当儿,从石牌坊传来轰轰的汽车声,听来格外壮实有力,似乎故里的地皮都在车轮下颤抖了。人们把目光送出去,见一台铮亮的解放牌汽车驶进了石牌坊,迎着故里开,似乎要从人们的胸上轧过去。

天青果真买了大卡车,还雇了司机试车力,拉了一车沙,隆隆叫着开到自家大门口。下来车,天青把一包烟散给大伙儿:“没事了,都帮着卸沙子!”

“天青,你干脆把汽车也送给村里吧。”

“别性急,总有一天村里会有这家伙。”

“这鸟村……猴年马月也难有。”

“只要我天青有汽车,村里迟早都会有。”

这时候,大队会计走过来,天青忙过去:“五哥,车买回来了,得以村委会的名分安户口,劳驾你出一张证明吧。”

老会计吸了天青一支烟,说:“兄弟,叫你哥为难了。天民走时,正顺叔专门把村委会的几个人叫到家里交代说,关系到全村的事,得给天民说一声。”

“就是要你盖一下公章嘛。”

“盖公章……要说也没啥,可天民哥知道了,总归不太好,这是打着故里的招牌跑车哩。”

“我去跟村长说一下。”

“你就别把他往老虎背上推,又有病……下次去洛阳,你给天民说声不就行了吗。”

天青默了口,心想天民也真行,人在洛阳还管着故里的大小事。他狠狠吸了一口烟,领着司机回家了。

喜梅站在大门口,看见车进村,忙不迭儿回家把馍汤端进天青的屋。这半世光景,风风雨雨,她和天青都独身熬日月。她需要他干那些男人们才能干的重活儿,他需要她帮办一些女人们能操办的事儿。每户人家,都占天下一块地皮,每块地皮上,得有日光,也得有月光,彼此少不得,何况他们自小就有那条牵日拉月的姻缘线。天久地长,岁月让故里的人,也习惯了他们彼此的照看,宽谅了他们的来往。她从胡同走过时,女人们就都打趣地说:“合锅吃饭吧,多便当。”她心里热热的,回话说:“老了,日子过独了,分着利索。”

广字辈的几个小伙在卸车,黄沙扬了满世界。她再进天青屋时,那馍汤,还原封没动摆在桌子上。站闲的人,对她说天青和司机下馆子了。嫌差,她想,他是嫌饭差!她为给他准备这顿饭,一早就起来,听到有汽车的轰响声,就要出门看是不是天青回来了。可饭做好了,他连口汤也不喝。她心里原有的几分热喜,立马凉下来,心一个劲儿朝着冷处沉下去。

全白的汤馍还嫌差,可是那当儿,一碗汤就要了人的命。他天青和死人争馍吃!

那年,在成立合作社的日子里,她嫁了。嫁到了田湖镇,男人姓苗叫大发。他俩似乎刚刚开始过日子,大发就走了。死的不值得,仅仅是为了一碗饭!那日月里的光景,红火盛势,全镇人都吃共产主义大食堂,年三十,大发去分饭,领了两碗米汤,十八个饺子,全是细粮,汤也稠得喜人。他提着饭罐,往回走,突然罐绳子断了,饭罐碎在路当央,米汤流一地,饺子上沾满泥,就为了这米汤,这饺子,他竟吊死在了路边的槐树上。

她嫁人,就像出门赶集,跑一趟,办点儿事,就又回来了。那天,风往死里刮,柴草棒子从东村飞西村。入村时,正是中饭那会儿,村里静默悄息的,一丝炊烟也没有。各家都闭门关窗,门板上光光的,没有门铞儿。是铁都拿出回炉炼钢了。连棂星门的铞儿也没了。庙院的柏树林,全给砍掉了,柏木耐火,炼钢经得烧。只剩下两棵老古柏,孤独、苍老地站在庙院里。前节大院留了一地白树桩,像人被砍了头,只是没流血。想到血,她打了个冷颤,便真真地听到了一声低沉、变调的叫声:

“吱──吱吱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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