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程故里(11)

天青点点头。他从两程牌坊拐过去,沿着一条大堤,随意地朝着一块田地走。那大堤两边长满了戳天柳,枝叶垂着,一棵树就是一把伞。从伞下望出去,伏牛山顶挂的云,在日光里轻纱一般铺散开。他从口袋掏出个鸡蛋,剥了皮,两口一个吃起来,嚼声传老远。地面上歇了一夜的杂草,都仰着脖儿,捧起几粒露水珠。大堤上的遮光柳叶里,知了翅闪着暗红的光。他把鸡蛋对着日光照一下,壳儿着了火的亮。一切都这么和好、顺柔,叫人感到舒坦、轻快。天青觉得自个冷不丁年轻一大截,他冥冥地被两程故里的一切感动着,为怪怨过村长觉得后悔了。无论如何他也是个好人呀,一辈子为自家捞过啥?都这个年月了,还住着三间草房屋……山麻雀在柳枝间嘻嘻闹,嘁喳出一首极是欢畅的歌。田野里散发着清新香甜的气息,凉爽的空气和灿灿的日光有了种奇妙的鼓荡人心的劲儿在他心里滚翻着。鸡蛋吃完了,他忽然极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就从田里岔着,又去找喜梅了……

事情料不到,来得那么快,那么顺。天青刚把十对长毛兔送给贫困户,第二天县里的广播就播了他的通讯稿,题目叫“一人致富不算富,全村致富真正富。”接下来,省报、地区报,同一日竟都登了这文章。这一来,天青出名了,全县、全省都知道两程故里有个程天青,连乡长都叫他“老程”了,让他代表乡里参加了县上的第一届致富能手劳模会。

回故里的时候,他推了一辆崭新的“凤凰”自行车,车架上夹了一块玻璃匾,八寸宽,二尺四寸长,上有县长亲笔写的“致富能手”四个字,比天民的柳字还漂亮。到二程牌坊前,不近午时,他歇了一会儿,才推着车子入故里。

祠庙前,是故里最大的吃饭场。庙院墙下摆了一行断石碑,上边全有先祖语录的断句儿:“万物莫不有对:一阴一阳,一善一恶”;“礼乐亡,国家亡”;“不农则大贻深患”;“得其所则安,失其所则悖”……杂七杂八,都是这类。故里人们,或蹲或坐,都正吃饭。虽是刚麦罢,并没一家全吃白面的。吃馍的,馍里夹了蜀黍;吃面条的,有红薯面掺杂。可是这日子,人们已经很满意,吃食比往年好多了。正顺也一样,端花碗捞面,坐在棂星门口的狮子底座上。老远他就看见了来人是天青,可还是问“哪谁?”

答说:“天青嘛……乖哉,车多新!”

人们就都看见天青了,那家伙推着车子,迈着悠悠碎步,衣裳格外洁素,胡子刮得溜光;几天不见,脸上有了肉。他还没到饭场,“天青”、“回来了”等等问候声就杂成一片。

“这车多少钱?”

“奖的,不要钱。”

“啧啧……你当这趟劳模值,比村长的一辈子劳模都合算。”

“屁,我要这车子没啥用。”天青漫不经心地把车子推到村长面前支起来,“正顺叔,把车子给村委会吧。大伙谁有事,就到村委会里骑。”

村长站起来:“你的奖品,拿走吧,这是荣誉。”

“啥荣誉!”天青大咧咧的说着,又很谨慎地从车后取下玻璃匾,“我要这车子没啥用,这次开会,县上分来五辆解放牌汽车,说扶植专业户,我报了一辆。”

一听说天青买汽车,饭场立刻奇静,待大伙从静中醒过来,就都刨根问底和天青乱搭讪,天青也就扬声大嗓回答着,夹扁走去了。留下的自行车,闪着粼粼的光。

治保主任广安今儿去乡里开了会,一回来,就到了村长家。正顺躺着,喝了姜汤,发了汗,但头晕得不行,脸焦黄。中午天青回来后,他就立不起来了。

广安拿出一卷硬光纸:“顺爷,乡里说咱村林业抓得好,把你评成造林模范了,这奖状让我带给你。”村长瞟一眼那卷纸:“拿去让你娃包书吧。”“哪能呢,这是你的荣誉。”广安说着,把奖状放在村长身边,又接着说,下个月县上要开人大会,乡里要各村好好民主民主,一个行政村,选一个代表出席会。

治保主任一走,屋里就剩村长一人时,他慢慢撑着身子坐起来,盒起奖状,小心地翻过来,卷了卷,抚弄平展,默默地连念了两遍:

程正顺同志,一贯提倡封山造林,造福后代,为发展我乡林木事业,做出了突出贡献,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平平几句话,村长念着,心里有了激情在涌动。他掀开枕头下的草席,慢慢把奖状放在席下面。那儿已有厚厚一沓奖状了。他想数数共有几十张,迟疑一下,扭身从桌上的小箱里取出一个小药瓶,从兜里摸出个一分的钢儿,旋开口,把钢儿丢进去。早先,他的奖状贴满屋,后来搬家时,撕不下,他就照着墙上的奖状数,给这瓶里放了三十七个钢儿,此后,他每挣一种奖状或得一次奖,就在这瓶里放上一个钢儿。如今,这小瓶已经装了大半瓶。此时他轻轻地摇着瓶儿,脸上渐渐有了亮色,皱纹变得舒展、柔顺,头晕也觉得好了点儿。他哗哗把钢儿倒在一个手窝里,慢慢数起来。拿一个放入瓶里,再拿一个放进去,数完了。九十九个!就是说,从大跃进到如今,乡、县、地区、省,四级组织给他授过九十九次奖。九十九,这个数使他猛然惊起来,喜得想要狂,就如同他费尽平生气力,去寻找一样东西,如今那东西,就在眼皮下,伸手可得。九十九,再有一个就是一百个。一百,那是一个了不得的整数啊,记下了他这辈子的劳苦和功绩,他没想九十九和一百的一个之差,到底差了啥含义,只在心里默默念叨着,再有一个就是一百个,一百个……

村长好一阵没有放下手里的小瓶儿,直到把眼看花,才慢慢旋上盖,放进箱,长长舒了一口气,对着院里唤:“草草──来一下。”

儿媳妇轻飘飘地走进屋里。

“去给你天民哥说一下,就说村里下月选县人大代表,到时候叫他从洛阳赶回来。”

草草答应着,飘儿飘儿去了天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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