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头,她瞧见老古柏在风中扭着身子抖,像是有股龙卷风在树冠上边旋,那声音嘶哑、哆嗦。这就是古柏的叹息!她的腿开始软软麻起来。想走开,可又拉不动,关节都往紧里缩,出了一身冷汗。她知道,这不是好兆头!
果然,天青从胡同里扛着一个席卷出来了。
“天青哥!”
天青站下来,放下肩上的席卷儿,抬起头怔一下,又看看她脚上的白孝鞋,脸上木木的,像浮了一层土:“你回来了,就不用让人给你捎信了。”
“谁死了?”她看见那席里卷着一个人,两只脚还露在席卷外,淡淡问。
“你娘。”
她浑身一震,“咋死的?”
“吃观音土,屙不下……”
好一会儿,她没哀伤,没惊讶,和天青脸上一样,表情灰灰的,看着席卷的烂边儿。那席是天青从自己床上揭下的,都成了污红色。她盯了一会儿,又望望头顶的老古柏,心里越发释然了。站一会儿,从怀里摸出个黄生生的玉蜀黍面窝窝,弯腰塞进席卷里,她把窝窝放在娘嘴边。
“把你娘和你爹埋到一块儿吧,你去找张铁锨来。”
她去了。等她背着铁锨出来时,他正蹲在地上吃那个黄窝窝……
日光照到了天青的门口上,黄沙清爽地反着光。喜梅在天青屋里坐一会儿,把饭端起来,盖到了天青的锅里边。
正顺病轻了。他试着下了床,想活动活动筋骨,便慢慢来到院里。雨后晴阳,鲜鲜活活,从院墙上爬过来,整个院落都明明净净。草草见公公出来了,喜地欢天的,忙给公公搬了靠椅,放在日光上,又去给公公热了碗炖好的鸡汤。村长在院里坐着,喝完鸡汤,觉得浑身硬的地方都活了,有了不少气力,就走到大门口,站在一块石头上,朝胡同口望。他见天青家门口很多人说说笑笑,便问了一个远房侄,知道天青的汽车买回了,拉了一车沙,村人都聚在沙地耍闲儿。看一阵耍闲人,正顺又瞅瞅程村那条主街上的烂稀泥,车转身子,回家对着儿子的门口叫:“都在屋里干啥哩?”
“爹,有事?”草草出来了。
“没事了都下溪里挑沙子,把街口垫一垫。”说着,村长挑对箩头拿张锨,先自出了门。
草草说:“爹──你别挑了。”
村长没扭头:“还能累死我。”
焦川溪在村头一里处,去时一路下,回来一路上,村长挑着担子走得极快捷,连他自己也懵懂:病一场,刚下床精神头竟也这么好。他挖一担,挑着回村时,见儿子和媳妇在路边惊疑地望着他。他瞪了一眼:“看啥,快挑去!”说罢,大步走在泥路上,踩得水花四溅。
到村口,正顺放下担子,双手提起箩头,“哗──哗──”把沙子洒在了街头上,这是喜梅的门口儿。
儿子和草草挑着沙担过来了,村长说:“垫吧。”儿子想说啥,媳妇望他一眼,两口儿把沙子全部垫在了村口上。
喜梅从天青家走回来,看了门口泥地上的沙,没言声,就回家挑了箩头,加入了村长家的队伍。接下,天字辈、广字辈、明字辈的闲散人,都或挑箩头或扛锨,随着村长下溪挑沙了。渐渐,这支队伍大起来,竟浩浩荡荡,长龙一般,来来往往的。大家的活儿大家干,力是肚里生,谁也不节俭。何况村长那么大年纪,身体又不好,还一担不拉挑。约到半晌时分,几乎故里的全部人马都动了,摆成一条龙蛇阵,空担去,重担回,村人们重又体味到了早些年集体劳动的欢畅和快乐,说笑声,打趣声,从队伍里溢出来,铺了满世界。
望着这支挑沙的队伍,村长像老了的机器,又突然换上了大号电动机,虽老,却转得越发快。一担来,一担去,不比谁挑得浅,不比谁走得慢。
“村长,你歇着吧。”
“我就不信干这活还能死人……”
说是说,挑到最末时,村长感到老腿有些发僵了,咋样走步子也不如别人那样健。当草草从他身后赶上时,他说:“垫完了你到代销点,买瓶杜康,再炒几样菜。”
他是该好好吃点喝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