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清初诸帝之信佛
一、顺治帝之参禅顺治帝自统一中原以后;一改满洲专崇喇嘛之旧习,而归依禅宗,颇致力于参究;观其与玉林琇和尚,及其弟子■溪森和尚之关系,可以知之;玉林名通琇,系临济第三十一世,即磬山圆修之弟子也。顺治十五年,曾下敕谕;特遣使迎接玉林;有云:“尔僧通诱;慧通无始,智洞真如;扫末世之狂禅,秉如来之正觉。”又十六年敕谕;有云:“尔禅师通琇;临济嫡传,笑岩近裔;心源明洁,行解孤高;故于戊戌之秋;特遣皇华之使;聘来京阙,卓锡上林;朕于听觉之余,亲询释梵之奥;实获我心,深契予志;洵法门之龙象,禅苑之珠林者也。”其尊崇可谓至矣。玉林至京;顺治帝即于万善殿,请师升座说法;后迎人西苑,时时问答;遇合之隆,一时无比。既而玉林坚请还山;帝许之;留其首座■溪行森,问答称旨。赐玉林号为大觉普济禅师;■溪为明道正觉禅师。
然顺治帝之参禅,乃自憨璞和尚始;《宗统编年》载憨璞和尚,住京都海会寺;都门宗风,自此大振;顺治帝因狩南苑,幸海会,延见憨璞和尚,始与禅宗接触云:
顺治十四年,冬,十月;海会憨璞性聪和尚,结制万善殿;先是:上狩南苑,因幸海会;延见聪,奏对称旨;复召入禁庭,问佛法大意;乃诏结冬万善殿;赐明觉禅师号。上后谓天童态曰:朕初虽尊崇象教,而未知有宗门耆旧;知有宗门耆旧,则自憨璞始;憨璞固有造于祖庭者也。
顺治帝自憨璞奏对之后,乃留心参究;既有玉林师弟,复召玄水杲和尚,说法于内庭。十六年,冬,天童道忞和尚,奉召入京;进见于万善殿;传谕,免礼赐坐,慰劳叙谭毕;即谕万善愍忠广济三处结冬。帝亲至方丈问法;时■溪森、玄水杲、憨璞聪,皆承召对。十七年,道忞还山,帝亲送出北门,赐号宏觉禅师。
帝于座右大书:“莫道老来方学道,孤坟尽是少年人。”以自警惕;与禅门耆学相见;不令称臣致拜,从容握手,情逾师友;可知帝之参禅,必有心得;非一知半解者也。
二、康熙帝之崇佛康熙帝在位六十年;对于儒教及各种学术,均积极整理;成《康熙字典》及《数理精蕴历象考成》等巨著;而对于佛教,亦禀前代成规,特加保护。二十三年,南巡,临扬州之天宁、平山二寺,各有题词;天宁曰萧闲,平山曰怡情;至金山敕重加修建,亲制文勒石纪之;书匾额日江天一览;此外所至江南名刹,多有题词。二十八年,二次南巡;至苏州邓尉山圣恩寺,亲拈香礼佛;赐额曰松风水月;至灵岩,赐书翠岚二字;复至杭州之灵隐云栖,而回江宁大报恩寺等处;所至遇山林学道之士,优礼有加。又曾发帑重修补陀罗迦普济寺,亲制碑记,有云:“海寇猖狂,寺宇梵刹,皆为灰烬;自康熙二十二年,荡平台湾,海波永息;朕时巡浙西,特遣专官,虔修净供;敬书题额,永镇山门;复发帑重建寺宇,上为慈闱延禧,下为苍生锡祉。”又亲制重修天竺碑文,有云:“能仁之量,等于好生;佛道之成,关乎民隐;将使般若之门,随方而启;仁寿之域,举世咸登。”康熙帝自言弱龄诵读经史,未暇览金经贝叶之文;观其所作碑记,乃抱儒释一致之思想;固未若顺治之能亲领禅悦;而其尊崇佛教,则犹先代之遗风也。
三、雍正帝之参禅雍正帝于禅门,颇有造诣;自言得力于西藏喇嘛章嘉呼土 克图;兹节引《御选语录》卷十八后序文于下:
朕少年时,喜阅内典;惟慕有为佛事;于诸公案,总以解路推求,心轻禅宗;谓如来正教,不应如是;圣祖敕封灌顶普慧广慈章嘉呼土克图喇嘛,乃真再来人,实大善知识也;梵行精纯,圆通无碍;藩邸清闲,时接茶话者十余载;得其善权方便,因知究竟此事。
帝之为此言,盖初时惟知从佛教经典上研求,而未知心性中向上之事,与一般学人所犯之病相同;及接近国师,而方能省悟也。帝曾于康熙年间;延禅僧迦陵性音,屡为结制;帝着力参究,偶有省悟;性音赞为大悟彻底;帝不自信,叩问章嘉;章嘉则不许之,更勉其进步。故帝于章嘉,极端信仰;称为证明之恩师。
帝自号圆明居士,曾辑古来禅师语录中之提持向上、直指真宗者,编为十九卷,名《御选语录》。而以自己与人问答言句,收录于第十二卷,颇多奇拔之语。兹录一二则于下:
众生不了,犹如小儿放风筝相似;随风放去,风定却复收来;收来放去,实同儿戏;何日是了期;所以古德每拈云:“脚跟下红丝断也未?”此语甚亲切;譬如风筝线断,纸鸢落在何处?参。
学人初闻道,空境易,空心难;究竟则空心易,空境难;空境而不空心,到处为碍;空心而不空境,触途成滞;应知心外复有何物可空;物外复有何心可空;所以云:“我自无心于万物,何妨万物常围绕”;少有分别心,则非第一义;若不如是,必不能守。
帝于即位之后,又在内廷与王大臣参究禅理,集此等诸人之语录,亦为一编,名曰《御选当今法会》,附于《御选语录》之十九卷。
帝既喜研禅理,又极提倡净土;盖鉴于禅门空洞之弊,而欲矫正之,示学人以脚踏实地之修行也。其于净土祖师,特提莲池大师,以为模范;《御选语录》中,采其要语,别为一卷;帝自制序文有云:
达摩未到梁土以前,北则什公弟子,讲译经文;南则莲社诸贤,精修净土;迨后直指心传,辉映震旦;宗门每以教典为寻文解义;净土为着相菩提;置而勿论;不知不觉,话成两橛;朕于肇法师语录,已详言宗教之合一矣;至于净土之旨,又岂有二;……曹溪十一传而至永明寿禅师;始以净土提持后学;而长芦北磵诸人,亦作净土章句;及明莲池大师,专以此为家法;倡导于浙之云栖;其所著《云栖法汇》一书,皆正知正见之说;朕欲表是净土一门,使学人宴坐水月道场,不致歧而视之,误谤般若;故择其言之融会贯通者,刊为外集,以示后世。
雍正帝之重要著述,有《御选语录》十九卷,及《拣魔辨异录》八卷;《御选语录》分正集、外集、前集、后集之四类;其正集中所采语录:为僧肇、永嘉觉、寒山、拾得、沩山祐、仰山寂、赵州谂、云门偃、永明寿、雪窦显、圆悟勤、玉林琇、■溪森十三人;而以道教之祖师紫阳真人张平叔及自己所著圆明居士语录,加入之;外集则采云栖莲池大师语录;前集、后集,则采达摩以下历代禅师之语录,末卷更附刻《当今法会》;由此编次之意观之:正集中以张平叔,与诸禅师并列,以示紫阳之由道入释;于古代佛教中,特冠以罗什门下之僧肇,最后则又附入云栖,盖有调和教禅净三宗之意焉。
至于《拣魔》《辨异录》;乃为天童圆悟禅师之弟子法藏著《五宗原》,标立邪说,有背师旨;悟禅师会有《辟妄救略说》以驳斥之;而法藏之弟子弘忍,复作《五宗救》一书,以回护邪说;故帝特作此书,逐条驳正之;并将藏内所有法藏弘忍之语,及《五宗》《原五宗救》等书,尽行毁板;其所颁上谕有云:
法藏之言,肆其臆诞,诳世惑人,此真魔外知见;如魔嗣弘忍,中其毒者,复有《五宗救》一书;一并流传,冀魔说之不朽,造魔业于无穷;天下后世,具眼者少;不知其害;即有知而辟之者,有德无位,一人之言,无征不信……朕为天下主,精一执中,以行修齐治平之事;身居局外,并非开堂说法之人;但既深悉禅宗之旨,洞知魔外之情,灼见现在魔业之大,豫识将来魔患之深,实有不得不言不忍不言者。
帝盖鉴于明末禅门党同伐异之弊,徒在知见上逞机锋,而忘却向上一著,故慨乎言之;观《御选语录》后序中:性音劝帝研辨五家宗旨,帝谓五家宗旨,同是曹溪一味;不过权移更换面目接人;可知帝乃不承认有五家之区别;而主张五家一致之说者;其驳弘忍之《五宗救》,特就门户之见最甚者斥之耳。上谕又云:
粤稽三教之名,始于晋魏;后世拘泥崇儒之虚名,遂有意诋黜二氏;朕思老子与孔子同时;问礼之意,犹龙之褒,载在史册;非 与孔子有异教也;佛生西域,先孔子数十年;倘使释迦孔子接迹同方,自必交相敬礼……后世或以日月星比三教,谓某为日,某为月,某为星;朕意不必如此作拘碍之见;但于日月星之本同一光处,喻三教之异用而同体可也;观紫阳真人之外集,自可无疑于仙佛一贯之旨;道既一贯,愈可以无疑于三教并行不悖之理;爰附及于此,使天下后世,真实究竟性理之人,屏去畛域,广大识见,朕实有厚望焉。
由上言之:可知帝更主张三教一致之说者;以《史记》孔子问礼于老聃之故事,引证儒道二教之根本相同;并引隋李士谦以佛比日,以道比月,以儒比五星之说而修正之;此亦宋明以来三教合一论之影响,而帝之主张,更为鲜明也。
四、乾隆帝之刻经事业顺治康熙雍正三朝之振兴佛教,比诸唐宋开国时,亦无逊色。至乾隆帝则尽力于雕刻大藏经,及翻译国语藏经等,亦伟大之事业也。明万历十七年所刊大藏,计六千七百七十一卷;乾隆三年,乃敕选后世大德著述,增入藏中,为千六百七十二部,七千二百四十七卷,名曰《大清重刊三藏教目录》;从事雕刻,即所谓《龙藏》是也。然清代雕刻藏经,在康熙帝时,已编集《圆觉》、《金刚》、《楞严》、《维摩》、《仁王》、《楞伽》、《深密》、《涅粲》、《心地观》、诸部般若等二十二经,在内府出版;此《龙藏》乃经始于雍正帝,至乾隆帝而完成者也。《汇刻书目》第十九册卷首释藏之夹注下,有云:“我朝雍正十三年,特开藏经馆;收奇黜妄,整理编刊;命和硕庄亲王等董其事,至乾隆三年竣工,颁发各省寺院;诚巨典也。”此可以为证矣。
乾隆帝又以满洲语翻译大藏经;《卫藏通志》卷首载《御制清文翻译大藏经序》有云:
若夫订《四库全书》,及以国语译汉全藏经二事;胥举于癸巳年六旬之后;既而悔之,恐难观其成;越十余载而全书成;兹未逮二十载,而所译汉全藏经又毕蒇。夫耳顺古稀,已为人生所艰致: 而况八旬哉!兹以六旬后所创为之典,逮八旬而得观《国语大藏》之全成;非昊乾嘉庇,其孰能与于斯;而予之所以增惕钦承者,更不知其当何如矣。
乾隆帝为历代帝王中寿命独长之人;其订正《四库全书》及《国语翻译藏经》,经始于乾隆三十八年即六十二岁之时;《四库全书》历十余年告成;《翻译藏经》则费十八年之岁月,至乾隆五十五年始竣工;帝年已七十九岁,其得意欣悦之情,可想见也。又云:
至于国语译大藏,恐人以为惑于祸福之说,则不可不明示其义;夫以祸福趋避教人,非佛之第一义谛也;第一义谛,佛且本无,而况于祸福乎;但众生不可以第一义训之,故以因缘祸福,引之由渐入深而已。
是盖说明佛教之第一义谛,本来空寂,超越于祸福之说;以祸福引诱众生,使之趋避,乃佛教之方便说也。又云:
然予之意,仍并不在此;盖《梵经》一译而为番(西藏);再译而为汉;三译而为蒙古;我皇清至中国百余年,彼三方久属臣仆而独阙国语之《大藏》,可乎?以汉译国语,俾中外胥习国语,即不解佛之第一义谛,而皆知尊君亲上,去恶从善,不亦可乎?是则朕以国语译《大藏》之本意,在此不在彼也。
由此观之:乾隆帝以《国语翻译藏经》之本意,可知矣。盖自宋初仿唐制,设译经馆;历元及明,均以刊印《大藏经》为国家事业之一;清室继之,而有《龙藏》之编辑,意在超越前代夸耀后世也。然元世祖命帕思巴,始创蒙古新字;至武宗至大三年,召集藏蒙汉及西域学者,从西藏之《大藏经》,重译成蒙古文,称《蒙古藏经》;若清代无满洲语藏经,则视元为逊色;故乾隆帝汲汲图之,而有三方皆为臣仆,不可独阙国语《大藏》之言也。至于籍翻译藏经,希冀以国语普及中外人民,亦为彼大一统之梦想也。国语《藏经》有一百八函,六百九十九部,二千四百六十六卷。
乾隆二十四年,帝曾命和硕庄亲王允禄,选择通习梵音之人,将全藏经中诸咒,详加订译,编为《满汉蒙古西番合璧大藏全咒》,计八十八卷,附《同文韵统》六卷;《字母读法》一卷;《读咒法》一卷,共九十六卷。当时颁发京城直省各大丛林,今则皆已不存,惟北京之雍和宫及观音寺各存一部;版藏内庭,亦已散失。近由居士徐文霨、蒋维乔、陈汝湜等发起,向观音寺借得原本;由商务印书馆影印流通。此四译对照之全咒,亦乾隆帝一大事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