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虽然名为“猖”,神像却并没有什么猖獗之状,倒是很温和的样子。
去东关看五猖会,是孩子们的一件大快事。每到这个时候,小姑母就邀请娘家人去看,特别是她很喜爱的侄子们。然而东关离绍兴城有六十多里水路,全家人要雇一艘船,而且早上一定要起早。
定好的船是三道明瓦窗的大船,两个兄弟还小,这一天只有樟寿去。他一大早起来,笑着跳着,看工人们在搬东西。因为路远,所以要带上饭菜和点心,以及茶炊和椅子之类。他正在蹦跳的时候,忽然觉得工人们的脸色有些谨肃了。他回身一看,见父亲站在他身后。
父亲面有不悦之色,说:“去把你的书拿来。”
他所说的书,是樟寿正在读的《鉴略》,是用四言韵文写成的中国历史教材。
樟寿知道这是要做什么,他心里很紧张地到屋里拿了书,和父亲一起在大堂的桌子前坐下了。父亲让他从头读。他一句一句地读下去,大约读了二三十行,父亲让他停住,说:“好了,就到这里,把它读熟。一会儿把它背出来,背不出,就不准去看会。”说完站起来离开,留樟寿一个在房里。
樟寿觉得似乎有一盆冷水兜头浇了下来。然而有什么办法呢?只有赶快读,尽力记住,在最短的时间把它背出。
可是那字句是多么难啊,他根本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意思:
粤自盘古,生于太荒,
首出御世,肇开混茫。
……
该带的物品都已经搬完,人们由忙乱转成安静,只等樟寿背完了书就可以出发了。想到外边有很多人等着,樟寿心里更着急,在四周让人紧张的肃静中,他简直要从头里伸出无数个铁钳子,将这些生硬的字句牢牢夹住。他分明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就像深秋的蟋蟀,在深夜里鸣叫。
太阳升高了。突然,樟寿似乎觉得已经有了把握,毅然站起来,拿书走到父亲面前,一口气背下去,像做梦似的竟背完了。父亲点点头,说:“不错的。你去吧。”
在外边等着的人都高兴极了,拥着他向河埠头走去。工人们还把他高高地举起,庆贺着他的成功。
然而樟寿却没有那么高兴。开船以后,一路上的风景,盒子里的点心,甚至后来五猖会的热闹场面,对他都没有了吸引力。他的脑子里还是“粤自盘古,生于太荒”之类,整个人似乎还在梦里。
以后他久久不能忘记此事。后来他理解了父亲的心情,那是望子成龙,带着自己不能挣取功名的悔恨和失望,期待孩子们好好读书,给自己雪耻。
后来三弟读到大哥所写的《五猖会》这篇文章,对有些评论者说鲁迅小时候深受父亲旧式教育观念的摧残,颇不以为然,在《略讲关于鲁迅的事情》中说:“在那时候,真是严厉的家庭,迎神赛会,根本就不会许可小孩去看的,就是现在,也极少听到会有谁的开明父亲叫小孩可不必读书,还是去看戏的好。将来教育的方法进步了,使小孩不觉得‘做功课’的苦是可能的,但是功课也许仍比‘玩’重要些。我想,鲁迅的父亲只要鲁迅把功课背出了使许可他去看五猖会,在那时候,已经要算比较‘民主’的了。”
父亲病逝
没过多久,周伯宜又觉得自己的身体支持不住了。这次的症状不是吐血,而是小腿肿,浑身乏力。
诊病需要花很多的钱,不得已还得卖地。然而地只剩下稻田二十亩,是一家人的口粮,不能再卖了。积蓄花光了,就卖东西,或者上当铺。
请医生就得请最好的。当地有名的是姚芝仙,他的诊费是每次一元四角。现在听起来不算什么,可是当时可以说是一笔巨款,又加上是隔一天诊一次,更难负担。但此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咬咬牙去拼凑。
这位老先生爱讲医道,大家只好莫名其妙地洗耳恭听。在药引方面,他有许多神奇的故事。譬如说,从前有个病人,请了好些个医生,用了各种药,病就是不见好,待到遇见一位名医,一服药就见效了。这位名医其实只在原药方上加了一味药引——梧桐叶。这中间有什么奥妙呢?原来那时是秋天,梧桐树先知秋气。以前用药都不见效,现在以秋气动之,以气感气,病就霍然而愈了。这神法是别人学不来的,需要掌握时机、把握分寸。所以说“医者,意也”。以墨止血,以气感气,阴阳相生,虚实相济,很有讲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