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次,他教鲁迅读《孟子》,讲到其中所引《公刘》诗中的“乃裹糇粮”一句,本来可以简单解释为“带上干粮”,他却胡乱解释说,这表示公刘是非常穷困的,他把猢狲袋里的粮食也倒了出来,装在囊橐里带走。“公刘抢猢狲的口粮”,这故事很快在台门内外传开,使子京极为狼狈。
鲁迅父亲觉得这样下去会耽误了儿子的学业,就不再让他去蓝门读书了。
那时候,年幼的鲁迅还没有体会到读书和科举对人的毒害,虽然在台门里他也看到有人为此精神失常。祖父周福清点了翰林后,台门内的读书人都有了榜样,更发愤用功了。就连甘于淡泊的周玉田,也将自己的名字改为瀚清。周子京也在报子来报喜的那天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应试,考取功名。
其实周子京已经有了功名。他的父亲在太平军占领期间逃难时死去,算是死于国难,清廷追封他一个“云骑尉”,可以世代相传。但周子京觉得世袭的虚衔没有意思,参加科举考试才是正路。于是他写了呈文上去,请求取消封号,准他去应试。他自信能够考中。
实际上,他连文理通顺的程度都没有达到。做试帖诗,诗题是“十月先开岭上梅”,他的作品第一句就很难理解:“梅开泥欲死”,自己洋洋自得,觉得是神来之笔,人家看了不知所云。这样考了几次,考官见他毫无希望,给他下了个批语:“不准应试”。他的科举梦想也就此破灭了。
不幸的是,从此,他的神志渐渐地显出不正常的状况。日思夜想,久而成幻。
破落大家族的后辈常常不免有一种幻想,就是那慈爱的先人为了解决后代的一时困难,特地预备一些金银财宝,一般是埋在宅子里某个地方,后辈在万不得已的时候,可以凭着祖传的一两句口诀找到埋藏的所在。
新台门里也早有这样的传说,那口诀是:“离井一牵,离檐一线。”阖族的人都耳熟能详,但因为语意含糊,无从下手。周子京穷极无聊,做起了掘宝的美梦,并且实地勘探起来。每次都似乎很有把握,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有一天,他正呆呆地坐在书房里,女佣因为喝醉了酒,昏昏沉沉地撞进来,对他说:“眼前有一道白光!”
他灵机一动,觉得女佣酒后吐真言,莫非地下的金银财宝到了露面的时候了?它们就在这屋里!
过不多久,他眼前也出现了白光。他跟着它走,狮子似的追进房子里去,但是刚一进去,却不见了白光的踪影,眼前只是一间破房和一两张破书桌,过了一会儿,那白光又分明出现了,并且愈益放大,慢慢地移动,最后在靠东墙的一张书桌底下停住。
当时有几个学生坐在他的堂屋里。他急忙宣布放学,又到外面请了几个土工和石工,带来镐和锄,在书桌所在的地方掘开了一个深坑。
土坑深到两尺多时,还不见期望中的钱瓮的瓮口。他有些心焦了,于是责令工人们继续挖。又挖了一两尺,他觉得该有结果了,就亲自跳下去用手摸,忽而碰到一个坚硬的东西,小而圆,黑暗中看不清是什么。一会儿,又摸到几个并不圆的碎片。再后来,手触到一个古怪的物体,略有些马掌形,拿起来不那么坚硬。他让人拿灯来照,凑到眼前一看,天哪!是块斑斑驳驳的烂骨头,上面还带着一排零落不全的牙齿!他惊叫一声,急忙爬上来。因为太慌乱,把腰也扭坏了。
这是他最后一次掘宝。从此以后他精神更加错乱,不时做出疯狂的举动。
子京后来的日子是在凄惨的境况中度过的。疯病时好时坏,有时犯了病,就在屋里自批嘴巴,连声骂自己不肖子孙;有时痛哭寻死。最后,疯狂达到极点,竟用剪刀戳伤气管和前胸,又用一卷纸浸了煤油点起火在胸前烧,大叫爽快。然后直奔塔子桥边,嘴里喊着:“老牛落水哉!老牛落水哉!”跳入河中。
当邻居们赶来将他捞起时,他已气息奄奄,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