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遮蔽的夜晚(37)

半年里,穗良没离开过哨所半天,也没有人上哨所来看过他半天。每隔半个月,会有藏族老阿妈给他捎来可以随时放在嘴里嚼的饼干和饮不尽的啤酒--那可是他提前付款托老阿妈从遥远的喜马拉雅山侧带来的尼泊尔啤酒。每隔两月半,那些看不见的战友还会为他返还借用后积存的津贴。在我来之前,他已经身无分文了。原因据说是连队的战友都参加演习去了,没时间管他在哨所的事情。如此,他和云濡的内心荒芜了好长时间。但是,他们的一堆问题却不可能指望我给出答案。譬如,找婆娘的事情。云濡是老兵,在连队时,他谈过一个驻地的姑娘,可听说刚到哨所不久,姑娘就被人家谈走了。穗良实际年龄虽然年轻,可他看上去差不多也像一个小老头了,脸上长了“红二团”,再多的洗面奶也洗不尽那两个油漆般的烙印。那是西藏的馈赠,还是高原的施舍?它们早已进入他的血液。他的头发一天比一天细,且又一天比一天少。我想了又想,他是否早该为务虚的内心种下一棵爱的种子了?穗良,你知道吗?有了这种寄托,你在哨所是可以延缓一些衰老的。可穗良和云濡如今都像两棵空心的草。哨所的天空也常常处于空的状态。空对空的生活,还能指望什么呢?

一个人坐在窗前,我总是两眼苍茫。如果那场雪崩,他们仨都没有死,也许情形会好些,至少穗良不会在大雪里产生如此疼痛的记忆,至少还有人围着他过个像样的生日。

“我明白了,终于明白了!”云濡喊出这句话的时候,风终于安静了,仿佛安静了三天三夜,哨所什么新鲜的事也没发生。云濡终于看完了《沧浪之水》,那是他到哨所接触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之前他从没有看书的习惯。在书里,他找到了自己在连队时曾有过的心态。也就是说,他明白了自己的弱点,“明白”对于一个哨兵究竟是坏,是好?对于云濡,明白是可怕的:不是每个人都能认清并且认同自己的弱点。譬如我就从不把自己不懂在某些时候请客送礼看做是我自己的弱点。这在其他人看来,都是我很不成功的弱点。我把这样的事儿看做是一个社会阶段性的弱点,因为我明知这是一个人的优点却无法说服自己。我要有一天真把自己说服了,我所处的社会就进步了,而我从此也就不是我自己了。当雪风再次破门而入的时候,穗良和云濡已经沉睡。哨所之外的许多人和事都已沉睡。面对烛光,我一直是醒着的。这是一种矛盾的活法,让一个人继续沉睡容易,让一个人突然醒来却很难,谁能叫醒沉睡中的人?我无法想到一本书可以叫醒云濡。他在消雪时分呼喊:“我明白了,终于明白了!”可是,我的弟兄云濡,你真的明白了吗?“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关闭书页,世界常常是睡着的,看上去比水更平静。一打开就看见了世界在发疯,雅鲁藏布江在咆哮。我其实没抱什么期望,对于这类小说,云濡看不懂更好,下一个黄昏,当我们把夕阳追赶至墓碑,我突然问起他:“你到底明白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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