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前是错落的砖头路面,碎碎地铺上了烂砖块,碾轧、夯实、踩踏,这条路面才开始变得平坦。而在我们家离开的时候,久经时日,它已经变得坑坑洼洼。雨水落下来,阳光照上去,明晃晃的,宛如碎裂成无数面的镜子。那时,我们经常做的就是滴些油在水面上,油洇开后在阳光下就会有炫目的虹彩映出来,这些简单的快乐甚至能填满我一整天的欢欣时光。
路折成90度通向厨房,那是一间更加窄小的屋子。泥垒的烧火灶台、木制的切菜案板以及各色杂物挤挤攘攘地堆满了这间狭小的房子。对于农村人来说,那些旧物即使没有多大的用处了,他们也还是不舍得丢弃,仿佛在那些旧物上残留着他们的往日气息,依循那些旧物便会寻访到他们那些已经泯灭的旧日时光。在那间厨房里,我每日的活计便是烧火。那时,煤球、天然气还没有出现于农村,做饭时,我就一把一把地往灶口里填柴。更多的是植物秸秆,松软、金黄却不耐烧,火舌舔着锅底,每次都把我的脸烤得燥红,在冬季那是温暖,可是在夏季那简直是折磨,每次都是汗流浃背地出来,仿佛是经历了一场夏季的奔跑逃命。在那间房子里,升腾起来的美妙气味总是让我沉醉不已。辛辣的青椒、清淡的白菜、生涩的苦瓜、浓郁的肉香,人世的百味在这间窄小的房子里酝酿、集聚,而后化成养人性命的食粮,它教会我什么是人最小的希求。五味杂陈,每一种都是生命最初的苟且。
那时,我家的门前是一大块空地,空地前是一个很小的池塘。我记得某个夏夜晚饭后的场景,那时,每到晚饭后,我都会搬一个凳子,坐在池塘边,然后开始扯起嗓子唱歌,一首接一首,唱那些听过的,甚至没听过的。那时,没有一丝一毫的忧虑,多年之后的我呢,也还是会哼唱些歌曲,却已不是最初的那些,而我再也回不到最初的单纯心性。生活的纠结把我变成了一个粗粝的人,那些纯真和青涩是我丢失后再也找不回来的美好,而我丢失殆尽的又何止这些呢?
池塘边种了一排杨树,一年一年地成长,高大、挺秀、伟岸,郁郁葱葱地扯起绿茵。在这些高大的杨树群里独独地长了一棵枣树,它挤在那里显得弱不禁风,却能在每年的收获季节给我带来硕果累累的甜蜜。后来不知道是哪一年,其中一棵杨树上结了一个马蜂窝,是那种在农村被称之为龙蜂的马蜂结下的。那个马蜂窝足有半个水缸大小,看起来结实、硕大、颀长。每到刮风时节,那些马蜂几乎全体出动,在空中黑压压的一片,煞是吓人,好的是它们只在高空盘旋,风息后就又回到它们日常的生活里,如我们一般,匆匆忙忙、庸庸碌碌。只是,我不知道它们是否也曾想过生活的真实含义,或是活着的本质意义。或许,每一种活着都是至高无上的,只是我们给活着强加了那些所谓的含义,才活得这么累,因而既不能好好地活着,也不能好好地死去,这是最悲哀的无奈。
后来,空地被改成了稻场;再后来,稻场又被改成了菜园。而那个池塘则随着岁月的流逝已变得污浊不堪,完全成了一个发散恶臭的粪池,鱼虾的踪影早已不见,最初的澄澈消失无踪,最后的夏夜记忆也斑驳成了碎裂的影像,被童年的风旋到了不知名的角落,最后的最后,如童年一般残忍地死掉。
韩少功说过:月亮是别在乡村的一枚徽章。因而,最好的景色当然是在有月光的晚上。这样的夜晚,将头向上仰,会见一轮圆月仿佛一口井镶在夜空。坐在月光里,很好的月光,像浸润的松油在宣纸上浅淡地泛起一片光,摇曳着在这漆黑里弥散,透明的空间里是薄薄的轻纱,缓缓地盖住月光下的万物,这大地上便流淌着一首清冷月光的曲调。而在月光如水的夜晚,我常想,这样的月光会不会忽然流出水来,亦如悲伤的泪?有时会站在风中,任风吹如离离的荒草。光被那轮明月抛在地上如弃儿,那弃儿在大地上到处奔走,寻找母亲,这大地上便全都是月光了。夏夜里,沿街寂寥地行走、唱歌、看自己的影子在灯火里短短长长。想起一些人,想起一些事,想起一些话,脑海里浮现出一段段美丽的句子,而且这些句子飘过来飘过去。如果它们愿意让我铭记,我会在心里将它们记载。在静谧而恬静的月光沐浴下,自己的心会空空地失落。止水的心会被风声扫过,如淋落的雨水,在路灯下会想到在没有尽头的路上,漫长地行走,做一个苦行僧走在孤独里,孤独像姗姗来迟的黎明,会在心里酿一盅酒,让自己沉醉在夏夜晚风里,仿佛一朵飘浮的蒲公英。有时会在路上想自己的得失,那些流走的光阴,那些泛黄照片里的笑容,那些湮灭在青春的似水流年……我想回忆是一种永恒,即使它像一册相集般斑驳,那颗心还是会跳动着当初那一刻的节奏。在各人的心里总会有一块空地,让回忆在那里耕耘。蓬勃的植物开花结果,萎蔫的植物干枯腐烂,各有各的繁茂,各有各的生死,各有各的自生自灭。烟蒂结得很长时便倏然跌落,碎成一堆灰烬,风吹过时,细小的微尘便漫天飞舞。跌落的是记忆,也是心情;是忧伤,也是欢乐;是自己,也是别人;是梦想,也是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