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倩雯
2006年初秋的一个黄昏,气温骤降。高一新生穿着草绿色军装在操场上军训,苏熠穿着单薄的深蓝色外套独自在走廊上走着,眼睛一直转向操场的方向。一个绿方块又一个绿方块,苏熠听见自己的声音,瞬间涌起难以言明的笑。他靠在绿色扶手上看向操场,灰白立体的云浪从操场背后爬上来,像一个个长着吸盘的爪手。苏熠想:这或许就是天的尽头了吧——这些长着吸盘的泡沫状的手。
苏熠的耳里灌满了同一种风声,这声音纠结起来搅着耳膜,搅得心都开始发痛。那是载着表弟苏羽的火车打响鸣笛从风里呜呜而过的声音。苏熠想着想着眼泪就开始在眼里泛滥,苏羽孩子气的声音倔强地在耳旁响起:“哥,我走了,原以为没人来送我,你还是来了,谢谢。不过还是要再见。”苏熠点点头,用力拍了拍苏羽的肩膀,这是男人之间最有力而又最能表达感情的方式。深秋的天空里铺满了云层,苏熠抬头看天,浮云就像空中飘起的黄叶,一片一片飞得很高。
回到教室,那种熟悉的风油精缠着苦咖啡的混杂气味迎面扑来。苏熠皱了皱眉,看见黑板上数学老师写着“明天考{数列}”。尽管已经习惯了考试和熬夜学习,但分数对苏熠来讲永远是新鲜的,好与坏,都被那些不断更新的数字分得清清楚楚。分数的尽头是什么?苏熠不知道,他甚至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必要学得很好。农民的孩子学习是为了逃离祖祖辈辈苦守薄田的命运,工人的孩子学习是为了摆脱父辈超负荷工作的命运。可是自己学习的目标是什么呢?苏熠不知道。家里有的是钱,有一个很大的公司,不管怎样,未来都是要继承父业的。不管路程是多么曲折,最终也只是和物理书上的位移图像一样,笔直地从一点伸向固定的另一点。想到这里,苏熠紧握住笔的手指猛地松下来。他抬头看向窗外,操场上依旧是一个方块,又一个绿方块,不断移动的方块。在天的那头晃动着。嘹亮的口令震得苏熠的眼睛都开始摇晃起来。他听见响亮的“一、二、三、四”响在寂寥的天空里,响在曾经喧腾的夏日阳光里。
一个星期以后,学校绿色的信箱里躺着苏羽写来的一封信。打开信封,苏熠的眉头逐渐拧起来,看完后直接将信扔进垃圾箱。他几乎是铁青着脸走回教室的。尹涣迎面走来嬉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痞里痞气地说道:“哥们儿,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讲出来给兄弟听听?”苏熠没有说话径直向前走,他记得父母让他不要和尹涣玩。大人们说:尹涣是坏孩子,是这所四星级高中里唯一的一条蛆。没想到尹涣主动追了上来,笑容暧昧不清:“是不是看上哪个班的小美女?尽管说好了,兄弟帮你追去!”苏熠冷声骂了一句:“看上你妈!”在尹涣略显尴尬的表情里划过去。转身的瞬间,苏熠突然觉得尹涣玩世不恭的笑容里有表弟的痕迹。于是在他走到五楼的时候又远远地看了尹涣一眼,幻觉表弟的脸挂在空气里。缓缓晃动着飘过尹涣和其他女生打闹的笑脸,他的胃里泛起一阵恶心,然后捂着嘴转了过去。从那一刻开始,苏熠觉得他对表弟唯一的同情瞬间燃成灰烬,他甚至后悔那天逃课送他去苏州打工。天空里的云变幻了形状,铺在五楼上空像一块毛糙的抹布。苏熠看着云,有一种拿起那块抹布擦去表弟在记忆中的脸的冲动。
苏熠这些日子一直很不开心,早上为一篇文章和葛旭吵了一架,那篇文章写满了对90后的偏见以及对80后作家韩寒的不满。苏熠看到这些文字后气得便跳了起来,指着报纸厉声骂起来:90后怎么了?90后就他妈不能写文章吗?! 80后就不能当作家吗?就这些狗屁专家能干!葛旭一把抽回报纸说:我看这篇文章写得心里痛快!骂得淋漓尽致!苏熠觉得体内的血液热乎乎直往头顶涌,在撑破血管和头盖骨的前一秒他挥了葛旭一拳——你他妈不是90后吗,还要不要脸?两人就在教室后面扭打起来。班长跑去叫来班主任。于是他们就被领到办公室紧贴墙壁站了整整一下午。苏熠猛吮了手上流血的伤口吐出几口唾沫,抬起头看办公室雪白的墙壁,他仿佛看见墙壁突然裂成好多片石灰块,一片一片倾覆向头部,低头时无意瞥见19班的语文老师在玩QQ极速飞车便笑了起来。班主任放下笔看向他,然后一挥手说:葛旭,你回教室。苏熠问:那我呢?班主任怒气冲冲地回答:你还站这儿!苏熠的脸上突然浮起一丝轻蔑地笑:您就不怕我上校长办公室告您体罚学生?班主任站起来,指着校长室的方向吼道:你去!你去啊!你去把王校长叫来,我们当面对质!看是你打架不思悔改对还是我这个做班主任的教育你不对!苏熠想要是这样闹下去会有被处分的危险,就收起笑容贴着墙壁站起来。他盯住头顶上一盏白亮的日光灯,看见时间如同烟一样从灯管周围缓缓流失开去,趁老师低头改作业他下意识地抓了一把,结果什么都没抓到。
办公室空寂的门外突然响起一阵熟悉的脚步声,门打开的时候苏熠吓了一跳。他看见爸爸拎着一个红色礼盒出现在办公室门口,他乜斜了苏熠一眼,然后换了一副表情柔声对班主任说道:梅老师…… 班主任站起来和苏爸爸握了握手,示意苏熠回教室。苏熠清楚地记得那晚爸爸和班主任谈了很久,最后那个姓梅的突然说:别这样客气,不用了,教育孩子是老师应尽的义务!苏熠一下明白了爸此行的主要目的,他仿佛看见一只硕大的信封被折叠好了塞进班主任手里。这样一幅画面让他觉得恶心,于是他捂着胸口飞快地向五楼教室跑去,远远地看见尹涣正从隔壁的办公室出来。
最近一次月考苏熠还是取得了相当不错的成绩,回家后他把分数条往茶几上一放。爸爸笑着从皮夹里点了几张钞票放到分数条上面:乖儿子,拿去用吧!苏熠壮着胆子问:爸,上学有什么用?他看见笑容溢满爸的眼角,他脸上的皱纹迅速簇拥起笑容:给你老爸争气!那天临睡前苏熠看着装饰得无比精美的天花板,仿佛听见什么声音从上面惜然而过,带着来自远方的模糊的笑声。他想:你看见我的黑眼圈么,你看见我阴郁的脸么,你看见我身后沉重的书包么,你看见我中指上厚厚的老茧么?你从来都没有关心我的眼睛,关心我是否开心,从来都没有帮我拿下肩上沉重的书包。你只是看看试卷上的高分,然后给钱给钱。苏熠觉得自己的努力也成了父亲的商品,合算就付钱,买回无价的虚荣。月亮像白色岩石般在窗外清冷地照着,时而消匿时而凸现,蓝色窗帘幽灵一般在落地窗前翩跹。苏熠就在那一刻突然抓紧自己的喉咙,头蒙在被子里小声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