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子之间的隔阂往往不同于女孩,苏熠和葛旭又一如既往地一起打球。葛旭常常穿一件黑色背心,这让怕冷的苏熠很吃惊,可每次葛旭都笑着说:男人,要对自己狠一点!苏熠看葛旭带着满身被女生称为“巧克力”的肌肉在篮球场上跳跃,扣篮灌篮抢篮板。学校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了新的篮球架,架上是一块蓝色的钴玻璃,透过它看到的天空都是幽郁的湛蓝,就连灰色的云都是蓝色的。苏熠常常就看着那些架上的一小片天空忘了投篮,篮球从指尖无力地滑落,落在地上发出软瘫的弹击声。他经常出现一种幻觉,篮球架上是一片天空,他带着球往那片天空里投,只要一松手,那颗承载着唯一快乐的球就会掉到那幽蓝的天空里,然后这一辈子,都无法把它追回来。
尹涣在旁边的篮球场里打球,看到苏熠这副样子便得意地带着校队队员走过来,手里运着球朝苏熠大声吆喝——“苏熠,你这球打得真猥琐!”见苏熠没反应,又挑衅似地喊起来:“打篮球这东西不是一个信封塞给班主任就能解决的!哈,得这样,你看清了啊——”尹涣扬手投了一个三分球,弧度完美,步法准确。又是那样的幻觉,苏熠又模模糊糊看见苏羽的幻影从眼前一闪而过。在记忆汹涌的河流里,苏熠唯一愿意记起的,就是苏羽曾经带着校队赢得市篮球比赛的冠军。他抬起呆滞的眼睛穿过一个个篮球架向远处看去,那里有一片深蓝深蓝的天空,一只黑色的大鸟展翅飞过,那只孤独的大鸟在天尽头……
尹涣得意地讲出苏熠爸送礼的事情之后,许多人都开始对苏熠含沙射影。尹涣本来是想借此激怒苏熠,两人痛痛快快打一架,把心中淤积的怨恨都打出来打成碎片,然后坐下来好好谈一场的。尹涣认为这种很男人的方式定能挽回苏熠和他的从前。其实整个篮球队包括整个学校的人都知道,尹涣很想和苏熠做朋友。但是尹涣无力地看见苏熠在他的挑衅里无声离开,他狠狠地把手中的球摔出去骂道:狗娘养的连打架都不会了!后来他把苏熠约到看台,他们玩了一个很久以前玩过的弹玻璃球。苏熠记得那时候他们家还住在一个大院里,那些玻璃球就这样从尹涣手里跳到自己手里,嘭嘭地跳过他们的童年。后来爸的厂办大了,苏熠一家无比风光地搬出大院。前些日子,苏熠看到村上春树的《1973的玻璃弹球》封面时,蓦然想起那些玻璃球骨碌碌滚过的年月。他想起因逃学被处分而去外地打工的表弟苏羽,想起那个曾经和他一起头挨着头在黄昏的大院里大打玻璃弹球的尹涣,想起从前那个不是很有钱但无比快乐的自己,一瞬间怅然若失。那些玻璃球在咚咚跳跃的刹那撞破过去的画面,他看见自己的笑容,尹涣的笑容以及苏羽的笑容依次碎裂在空气里。
苏熠第一次主动和尹涣说了话,他说:尹涣,我一点也不开心,说真的。没想到尹涣肆无忌惮地笑起来:你们家有两辆宝马,你还要怎样才开心?苏熠愤愤地骂了一声——钱有个屁用!尹涣弹出最后一颗玻璃球,大声说:我要是有你那么多钱就开心,送些钱给校长,叫他别管我打架的事!让班主任服服帖帖地被我牵着鼻子转!苏熠,你信这个邋遢的世界没有钱办不到的事?苏熠摇头。尹涣又笑起来,这一次的笑却格外凄楚:你信吗?我姐肾衰竭,要不停地到医院血透,可惜我们家没那么多钱,我让我妈去筹钱,可那些狗屁亲戚就好像怕不还似的吝啬得要死!尹涣跳下看台骂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脏话:逼养的!
冬天的一个落雪的早晨,苏熠很惊诧地接到尹涣姐姐的死讯。他瞒着父母偷偷参加了葬礼。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尹涣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痞子哭,尹涣一直抱着水晶棺,泪水滑在棺面上流成线。葬礼结束后尹涣塞给苏熠一个纸包,他打开一看,一叠红色的钞票整整齐齐地曝露在惨败的雪天之下。这些钱尹涣一分都没用,但他的父母仍然感谢苏熠给的这些钱。苏熠看着苍白的天空,觉得有什么东西像针一样刺过来,满天空密密麻麻的针戳得眼睛一直流泪。原来尹涣逃课不是上网吧不是打群架,而是出去干些杂活挣钱。苏熠颤抖地捏着厚厚的一叠钱,哽咽着对干裂的空气吼了一句——钱有个屁用!连一个人都救不活,钱有个屁用!!!
春天的时候,天开始回暖,草尖从冻土里戳出来顶破沉寂。苏熠看见尹涣背着书包重新出现在篮球场上。但他没有打球,他是那样安静地缓缓走在篮球场上,喧闹的人群让开一条路来。校队的人举着篮球问:尹涣,打球么?尹涣抬起头,呆滞地摇了摇,然后径直走向校门。苏熠追上去,看着尹涣高大消瘦的背影颤巍地消失在校门口,喉咙里像卡着一根针,连哭都哭不出声。春天来了,苏熠说,春天来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苏熠手里一用力,把球扔进了他从未敢投进的蓝色钴玻璃前的球网里。他看到,他和尹涣的笑容在深蓝的钴玻璃里面。天空中明明有朵云是灰色的,可是在玻璃里面,它依旧是蓝色的,一成不变的忧伤的蓝。
苏熠永远也忘不了2007年2月27日,那个被所有股民称为“黑色星期二”的日子,沪深股市暴跌268.81点。一心等待暴涨的爸爸将所有的钱、房子和车压在股票上面。仅仅一夜之间,一切的一切就突然飞去了,苏熠甚至还没有看清它们是怎样消失的就不见了。收拾房间的瞬间,他记起曾经在篮球架里看到的那只黑色的大鸟,它是那样安静地定格在画面里面。尽管爸爸抓紧拳头要重新开始,可是岁月已经将他的头发浸得雪白。苏熠知道,重新开始是不可能了,只是那个年迈的不服输的老父亲依旧沉于旧梦不肯醒来。苏熠又搬回了儿时的大院居住,以前住在那里的人大都离开了,只剩下尹涣和苏熠两家在空寂的大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