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雨不大,却能够下得千回百转细水长流。一点一点濡湿房间里的旧物,霉斑点点,爬满受潮的木制家具。
短暂的假期,阿一都觉得自己是个侥幸轮到放风的囚犯,法定的寒假被学校不由分说地截掉三分之二。每当抱怨起这个,泽轩宽慰道,每个人的高三都是这么过来的。
阿一玩味着泽轩关于高考的定义——高考就是一厘米的天堂,走过了就能拥抱天堂。虽然阿一觉得一个局外人说这样的话,况且还是文绉绉的,可信度大为降低。可那毕竟是泽轩说的,从隔靴搔痒到直指人心,只因为是心目中那块信赖的策源地焕发出来的低呼,阿一自然笃信无疑了。
泽轩他们一家出远门,阿一拿着泽轩送过来的钥匙,委实没有兴趣千里迢迢地打水。买了几大瓶纯净水,阿一闭门不出,过着地窖山洞般的生活。
再见泽轩,蓬头垢面的阿一着实把泽轩吓得够呛。
“你怎么了,这是?”
“没什么啊。”
泽轩在屋里找到一面小镜子,摆到阿一面前,阿一自个儿也懵了。
“出去出去,这样子怎么见人啊。”
泽轩横在沙发上,笑得一直捂着肚子。
泽轩他们一家回来以后,小木屋的自来水再一次正常供应。阿一一番对镜贴花黄后,立马换了个人似的。
“这才精神嘛。”
“你们家上哪去了,这几天。”
“上坟去了。”
“清明节不是还早吗?”
泽轩掏出手臂上的一小块黑纱,阿一一见便噤声不语了。
“哎,以前我觉得死亡离我离我们家那么远。以前有新鲜事物出来,我总要过去一探究竟,没想到看过之后不过如此。”泽轩有点自说自话地感慨。
“呀,你都跟王家卫一样了。”
“什么?”
阿一从橱柜里找出一张DVD,泽轩不解地看着阿一把碟静静塞入碟机。
画面是一望无垠的黄沙地,朔北的大漠给苍劲做了最好的注脚。旁白娓娓道来。
“这片子,我很小的时候看过,那个时侯我以为是单纯的武侠片,没想到就是一帮主角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台词,我就再没看。”
“那你现在好好看看吧,我背英语单词去了。”阿一把泽轩一个人撇下,自个儿上阁楼温书。
约莫过了两个小时,阿一下楼,电影也刚好结束。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很好看啊。”泽轩嬉皮笑脸。
“不瞒你说,这影片我看一次哭一次。”
“不至于吧,我倒是看琼瑶的时候会哭个没完。”
“你一个大男人的,看什么琼瑶片啊。”
“博采众长嘛。不过说真的,没想到张曼玉那个时侯那么漂亮。”
“去你的,你真是亵渎了影片。”
送走泽轩,阿一怅然若失地关掉碟机。电视屏幕上顿时一片无规则的雪花点,“哧哧哧”的噪音像是虚脱之前的负隅顽抗。
屋外雨细细密密地下起来,泽轩小步走在回家的小道上。天地笼罩在迷蒙烟雨中,庞大的静默在细雨中消磨着,消磨着。泽轩抬手,拂去脸上的雨水,其实只有他一个人明白,这雨水中混杂了多少酸楚的泪。酸到了一定程度,就需要一定的碱来中和了。
一场大雨,泽轩连日积压的苦楚倾泻而出,溃烂在泥泞的斑斑点点的水洼里。
雨天,是哭泣者最安全的避难所,从前最憎恨的雨天,泽轩从未像此刻这般死心塌地地钟情痴爱。可是,爸,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也是一个雨天,醉酒的父亲踉跄地走在羊肠小道边,意外地翻进路边沟渠。雨水充沛的春天,沟渠里水位升高,淹没了生龙活虎的父亲。
对于酒,泽轩有过痛恨,可是那部片子里说,喝水和喝酒的分别是,酒是越喝越暖,水是越喝越寒。在铺天盖地的寒冷中,泽轩需要大块大块的温暖。一个人的房间,自斟自饮,父亲陪伴自己走过的21个年头如同一部节奏缓慢篇幅冗长的文艺片,没有旁白,没有字幕,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观众和无声的光影缓缓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