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中译本序(2)

事实究竟如何呢?这个思潮或流派,确曾被一些人称为“无神的神学”或“非宗教的基督教”,因为它主张人类已经成熟,“上帝”已经死亡,基督徒应当彻底进入世俗社会,应当使基督教“非宗教化”。但是,如果仔细研究这个流派中不同神学家的思想,就会发现他们所说的“上帝已死”并不是说上帝不再存在( 本来尼采那句话也只意指“人们已不信上帝了”),而具有复杂得多的彼此不同的含义①。至于朋霍费尔自己,读者从这本小书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虽然首次提出“世界已经成年”,不再需要“上帝”,但并不认为上帝不再存在;他虽然强调基督徒积极参与世俗生活,教会应该为社会服务,甚至激烈地批判宗教,但是他所反对的,实际上只是那些幼稚的或肤浅的或表面的或狂热的或虚伪的宗教现象和宗教行为。他一方面认为作基督徒就是要做一个真正的人,另一方面又为世界和人生而对上帝抱有深厚的感激之情和虔诚的信仰态度。当然,按照他自己或某些世俗神学家的说法,这种感情和态度不应称为“宗教”,而仅仅是“信仰”本身。然而,如果说宗教的本质就在于对神或上帝的信仰,那么我们就可以说,他还是有他的宗教的,只不过这种宗教( 尽管按他和他的追随者以及巴特的说法,Christianity并不等于Christian religion )是一种成熟的或深刻的或内在的或谦和的或真诚的宗教而已。

实际上,朋霍费尔在本书中表现出来的思想相当复杂,甚至显得混乱和矛盾。这当然与他所处环境的极端严酷是分不开的。他关于“上帝软弱无力”之类说法,从社会历史方面来解释,可以归因于他对当时德国国内反纳粹力量极其弱小的深切感受。与抵抗运动悲剧式的反法西斯斗争烘托而成的这些思想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他那惊人的安宁、自制,对他人的体贴、关怀,以及那永不绝望的信念。这体现了他的思想的本质:参与上帝的存在,就要为他人而生活。这也表明了他所理解的基督教与人类生活的和谐,他所体验的神道与人道的一致。总之,他是一个真正的人道主义者,但又坚信上帝;他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但不是宗教狂。

作为基督徒,他的信仰全部体现在效法基督为人类受难之中。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明知回国凶多吉少的情况下,毅然选择了离开可以避难的美国而返回日益黑暗的德国,就是为了服务于他的同胞和人类。从全身心投入教会的各种工作,到积极地参加地下的抵抗运动,直至被捕被囚,终被杀害,他用全部生命实践了自己的这一信念:“假如我们通过此世的生活而参与了上帝的受难,成功怎么能使我们骄傲自大,失败又怎么能使我们迷失道路呢?”

关于朋霍费尔与世俗神学或“上帝之死”神学家的理论的是非和异同,是一个更为专门的学术问题,在此不遑详论。但是我们可以再说一句,朋霍费尔的着作,尤其是这本出自肺腑的小书,在他死后的世界上造成这么大的思想影响,倒是应了他临刑前的那句话:“这,就是终点。对我来说,是生命的开端。”

何光沪

1991年12月

这本书的翻译所根据的英文本,是Christine Nelson 女士赠送的,值此中译本出版之际,我应该向她致谢。又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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